第五章

王焕枝好像骤然被人施了定身法,呆呆地站着,一时之间,一动都无法动弹了,连脸上的表情都僵了下来。过了片刻,她又突然醒过来了,大喊道:“三儿,如果娘同意搬迁,同意上级把咱的房拆了,县里就同意你续签合同了吧?你的工作就能保住了吧?”

“学校领导说了,只要你的签字一到扶贫办,县里就立即给学校打电话,让学校同我续签合同!”三燕子迅疾回答道。

“三儿,笔!快!拿笔!娘签!娘这就在搬迁合同上签字!闺女,当年你高考前几个月,恰好你爹在修公路的工地上被塌下来的石头砸死了,弄得你没心思复习,结果没考上大学,后来只好去代课。你当了十几年代课老师,一个月只挣百八十块钱,终于等来了一个转正的机会,才总算是吃上了一口公家饭。娘知道闺女你为了得到这份工作,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娘不能让你把工作弄丢了……”王焕枝一边语无伦次地说着,一边回到屋里,从方桌上将那份早已落满尘埃的搬迁合同拿起来,又快步走了出来。

“妈,给您笔!”三燕子已经将一支自己带回来的碳素笔的笔帽打开,将笔递给了母亲。

王焕枝看了女儿一眼,接过笔,问:“往哪签呢,快告诉娘!”王焕枝虽然不怎么识字,但好歹自己的名字还是会写的。

“这儿!在这儿写下您的名字就可以了,很简单的。”三燕子催促道。

在女儿的指点帮助下,王焕枝手指哆嗦着,在合同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哎呀呀呀,老太太终于在合同上签名了,快,让我拿来看看!”不知什么时候,村里的支书村长,还有驻南叼窝村第一书记,开挖掘机的司机等一干人来到了院里,看到王焕枝终于在合同上签了字,不由兴奋地大叫了起来。村支书立即把合同从王焕枝手里夺过来,认真地看了一遍,然后得意洋洋地交给了驻村第一书记。

驻村第一书记看了看墨迹未干的“王焕枝”三个字,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王焕枝,神情庄重地道:“老太太,你终于跟上时代前进的步伐了,终究没有掉队啊。在扶贫攻坚战中,党的原则是一个都不能少,一个都不能落下!签了字就好,社会发展得太快了,你一个年过古稀的农村老太太,世界观跟不上时代前进的步伐,完全可以理解,现在老太太终于还是转过弯来了,那就非常好,没有充当历史进步的绊脚石!好了,立即准备搬家吧,住到镇上新建成的高楼里,享受新农村的幸福生活,安度晚年去吧……”

“屋里面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有,有的话赶紧搬一搬,然后立即拆房!”村长问三燕子。

“我娘的那些坛坛罐罐,能值什么钱,搬到新家里,只能把新家也给弄脏了,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进了新家,一切都另买新的,赶紧拆吧。”三燕子回答。

村支书冲已经坐进院外那台挖掘机驾驶室里的司机挥一挥手,大喊一声:“拆,立即拆!赶紧把房推平了!”

司机立即打着火,挖掘机的烟囱突然冒出一股黑烟,同时发出一阵沉闷的吼叫,随后,机器前部的那个“巨手”高高地举了起来,一下子就伸到了王焕枝家的屋檐前,几乎与屋檐下的燕子窝触手可及了。

“哎呀!燕子,我家的燕子……”王焕枝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边哭喊着,一边向自己家门口扑过来,试图拦住就要拆自己家房的挖掘机。然而,她却被自己的女儿和几名村干部死死抱住,并拖了回来,无论她怎么哭叫打闹,几个人绝不松手。

就是这时,挖掘机那两个巨大的钢铁“脚板”吱吜吱吜地响着向前挪动了几下,同时,它的“巨手”也伸到了屋檐下面,然后机器又发出一阵轰鸣。“巨手”只轻轻地向上一使劲,王焕枝家的屋檐便一下子被托到空中。它再猛地抖动了一下“胳膊”,于是,折断的橼子、腐朽的苇子、散乱的黄土、破碎的瓦片……一起凌空飞起。混杂于其中的那几只可怜的乳燕,“唧唧”地鸣叫着,恐慌而又凄凉。眨眼间,它们就又随着木石瓦片重重地摔落下来。其中有一只发育最快体格最为健壮的乳燕,身上已经布满了绒毛,翅膀也已经长出了一点样子,它扑楞着,大声鸣叫着,想挣扎着飞起来,逃离这突然而至的灾难,然而它毕竟还太过弱小,它的努力很快也就失败了。如果再过个十天半月的,甚至再过几天,它的翅膀再硬一点儿,它也许就能够从这场灾厄中脱身而出,化险为夷了,然而,命运没有给它这个机会,它与它的弟弟妹妹们一样,最终葬身瓦砾之下了。

那只正在窝里为儿女喂食的成年燕子,仗着身体瘦小,轻盈灵活,从土崩瓦解的老屋下惊惶失措地飞了起来,一边凄厉地哀鸣着,一边在快要完全倾塌的屋顶盘旋,希冀能够找到自己的儿女。

就在这时,挖掘机又向前挪动了一下身子,然后将它那只钢铁“巨手”高高地举到正屋顶,再狠命地向下砸去。王焕枝家的屋子已经过了半个多世纪,木头做的梁、柱、檩、椽子都早已朽坏,哪里禁得住这钢铁巨手的打击,只听“咚”地一声巨响,整个屋顶就立即坍塌了,随后一股浓烈的灰尘腾空而起。然而,挖掘机仍未停止自己的暴虐之举,只见它将它的巨大手臂缓缓地平放下来,然后又疯了似地左右扫荡起来,只听“通通”几声巨响,王焕枝家屋子的几堵墙壁也轰然倒塌,至此,不过十几秒钟的时间,整座房子就被夷为平地了。

这时,另一只成年燕子外出为儿女觅食飞了回来,然而它哪里想到,出去不过一转眼的时间,王焕枝的房子却已经成了一堆瓦砾,哪里还能找到自己的家?哪里还有自己的孩子?!辛苦觅来的食物喂给谁吃呢?两只燕子在空中会合,夫妻两个在这废墟之上来回地翻飞,一次又一次地俯冲下去,寻找自己的儿女,然而,哪里还能找到这几个幼小生命的身影?

王焕枝在叼窝镇卫生院输了一个星期液,才渐渐缓过劲儿来,出院后,就被儿子直接背到了镇外胭脂河边新建的楼上。上级不但为农民把楼盖好,而且还按户口本上的人数给安家费,一口人八千块,王焕枝母子两人一共得到一万六,买些必要的家具与生活用品,对于过惯了节俭生活的母子两人来说,自然已经足够。

家虽然安置好了,而且安家费还有些节余,但如果什么都不干,坐吃山空,这点钱也很快就会吃光,况且住在楼上与在村里不同,粮、菜、肉、油,什么都得买,买就得花钱。因而,把母亲安置进楼里不久,已经五十几岁的燕来就跟随本村的几个人到城里打工去了。搬迁前,上级一再承诺,住到楼上后,或者到山里的果园打工,或者到镇上新建的产业园上班,都能挣到不少钱,比原来种地不知强多少倍呢。结果呢,山上引进的高产葡萄和苹果根本适应不了这一带的水土,种水果的农业公司突然撤走了,只留下了一个烂摊子,哪里还招人干活?

产业园呢,尽管修得又大又好,简直能顶得上好几个飞机场,然而叼窝镇地处太行山深处,没有任何区位优势,通讯、运输等也很落后,所以尽管产业区建成快要三年了,连一个企业都没有入驻,所以,进产业园当工人的梦想也只能成一场梦了。最终,房被拆了,地也被挖了的农民,只好到城里去打工谋生了,根本实现不了干部们当年所说的让农民在家门口致富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