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几个人才说了一句笑话,赵大安就被人拽到一边说话去了。把赵大安拽到一边去的人是柳水福。柳水福是羊肠沟村人,也是个民办教员,他原来一直在南晋村学校任教。柳水福拽着赵大安避开人道:“三叔,咱村学校的人定下没有?”

赵大安看着柳水福那一脸的无奈就知道这回人家南晋学校准是把他给炒了,不然他不会这样低声下气叫一声“三叔”。赵大安在他这一门弟兄里排行老三,所以同姓小一辈的人都喊他三叔。柳水福和赵大安虽不是同姓,但总归是一个村的人,按辈分排柳水福应该叫赵大安三叔。早几年赵大安和柳水福之间有过一些小过结,平素二人见面不多上话。赵大安从心里瞧不起这个柳水福,三十大几,快四十的人了,还是一个民办。在羊肠沟他赵大安没有几个能看上眼的人,不管逮住谁都拿他在北京当军官的儿子比。有几个农民能比得上解放军上校军官?

由于原来二人之间有些成见过结,赵大安本想趁此机会说两句过头话给他听听。可转念一想,冤家益解不益结。再说还有一句:大人不记小人过。人家已下气开口求叫起三叔了,咱何不解一个疙瘩,落一个人情。于是赵大安核桃皮似的脸上绽开了笑,他问:“咋?南晋村老吴那怂货不要你了?不要也罢,回咱村来,有本事在哪都一样喀。”

在赵大安的话里柳水福多少听出一些讥讽的味道,但他不好说什么。不是南晋村支书老吴不要他,而是被老吴聘下的校长胡世兴不要他。“三叔,咱村的校长定下没有?”

“定下了,你不见刚才我和杨局长几个在一起说话来着,杨局长亲自给咱学校推荐了一个校长。”赵大安当了多年村干部,说起话来总爱把自己和一些更大的干部扯在一起。

柳水福再问:“校长叫啥?”

“叫啥来着?”赵大安一时又记不起来,于是说:“走,过去你一见就知道了。”赵大安领着柳水福又来到前面。

赵大安和柳水福刚转过来,牡丹也领着梁民过来了。

“梁老师,来我给你介绍一下。”马文革是梁民原来的学生,他见梁民过来,就从台桌后转过来,握住梁民的手,满脸盈笑着要给杨明理作介绍。

不等马文革开口,木讷的梁民却恭敬地站在杨明理面前叫了声:“杨老师。”

杨明理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已秃头秃顶的中年人,真就是自己二十五年前教过的学生,他过来拉住梁民的手,细细地端详了好一阵,才惊喜地说:“你真是梁民?你真是十八班的那个梁民?你什么时候当的老师?这些年你为什么不进城去看我?”

梁民憨憨地笑笑,讷讷地说:“我从学校一回到村就当了民办教员,算起来也有二十五年了。前几年知道老师当了教育局长,想去找你来着,可咱是一个民办教员,怕给老师添麻烦。”

“什么?你干了二十五年还是个民办?”杨明理睁大眼睛有些不相信,同时用这双睁大的眼再扫看一下陪站在跟前的联校校长白占伟。

在顶头上司的逼视下,白占伟嗫嚅地说:“论水平论教龄梁老师早都该转了,可每年下来的指标实在有限,还弄不弄让一些有权有势的人把指标要走,所以……”

“小梁,梁民,梁老师。”作为梁民的老师,教育局长杨明理此刻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个木木讷讷的原来是他的学生,现在是他的下属的梁民了。二十五来杨明理不了解梁民的具体情况,但是从马文革和白占伟不约而同的举荐中,可以明白无误地看出梁民为人的品德和教学的水平。一个人在收入如此微薄、地位如此低贱的岗位上默默工作二十五年,这需要多么巨大的精神力量呀。面对已经开始秃头谢顶的昔日的学生,杨明理感到了愧疚。“梁老师,好好干,年底我想办法把你的问题解决了。”

听到杨老师一句掷地有声的郑重承诺,梁民原本快要寒透了的心中仿佛注入了一股春潮,立马就激荡起来。二十五年来他听到过各级领导无数次的表扬,却从来没有听到过一句如此叫人心醉的承诺。现在别说是叫他到羊肠沟去教学,就是叫他到更偏更远更穷的中条山深处去教学,他都愿意去。梁民高兴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竟不由地伸手掏出那个油腻腻的装旱烟丝的奇强洗衣粉袋子,从而引起一片哄笑。

在一片笑声中赵大安走了过来,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刚才和他坐在一条板凳上口袋里揣着洗衣粉袋子的那个人。他不由地想起板凳被掀翻的那一幕,不由地也随着人们还没落下的笑声哈哈大笑起来。赵大安这么一笑,别人反到都不笑了。就像他不知道这几个人为什么笑一样,他们也不知道他为何而笑。大家都怪怪地看着放声大笑的赵大安。

只有梁民知道这个人在笑什么。他把捏在手里的奇强洗衣粉袋子卷巴卷巴塞进口袋,抬起脸看着杨明理问道:“杨老师,你叫我。”

杨明理用手揽住梁民的肩,把他裹带到桌子边上的椅子上坐下,然后伸手拿起马文革放在桌子上的香烟,抽出一根递给梁民道:“是这样,刚才马书记和白校长同时举荐你到羊肠沟学校去当校长。”已止住笑声的赵大安看见杨局长对那个秃头呆子如此的亲昵,感到十分的蹊跷,他不知道这个木瓜似的民办教员和堂堂的教育局长会有什么瓜葛。正在赵大安瞪着一双牛一样的眼睛暗自思忖时,听到杨局长这么一句话,他惊悸得差点跌闪地坐在地上。赵大安惊悸的张开的嘴巴还没有合上,杨明理就在桌子那边招手叫他了。“老赵支书,你过来。这就是给你推荐的校长。”

“哎,哎。”赵大安不自然地应允着,摆弄着一双大手,不知该不该把它伸过桌子去。他真的没想到刚才和自己坐在一条板凳上,心不在焉的这个主儿竟还是一个隐士,是桌子上坐着的这三个人都看上的人物。可他为啥就还是一个民办?转了一圈,赵大安的思想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马文革看着赵大安迟缓疑虑的神色,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乡镇当了几年副书记,早把这些村主任支书们的心思摸透了。“老赵支书你可不敢弹劾。人家梁老师可是咱全联校最好的老师。当年我就是梁老师教出来的学生,梁老师又是杨局长教出来的学生。你想,我们几个人能给你找一个不牢靠的人?”

“那当然,那当然。杨局长看中的人还能有差。”赵大安缓过神,脸上的表情也柔和了许多。此刻他嘴里不提顶头上司马文革,却一再地奉承杨明理,他是想在杨明理面前落个印象,将来好走动着去办女儿的事情。

杨明理看着赵大安笑笑,再拍一下梁民的肩头说:“好了。你们两厢情愿,就赶紧商量着去选你们需要的老师吧。不过,梁民还有老赵支书,以后你们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就尽管说话,我现在还在位上,还有一点权力,要是再过两年,退下去了,可就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了。”

赵大安等的就是这句话,自从女儿当上民办教员,他就开始托人在教育局里走起关系,真可谓是逢神就磕头,见庙就烧香。但终没有能拜到一尊真佛。今天却不期而遇,碰上了真神。赵大安那老核桃皮似的脸上闪现出欢畅生动的笑。他把一双粗壮的大手伸过桌面,握住杨明理的手正要说掏心窝子的感谢话时,不想马文革挂在腰里的手机“嘀嘀”地响叫起来。几个人立时就屏声静气下来,都把目光朝向马文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