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学费翻了番,村子里吵闹成了一河滩。村支书赵大安作难地蹴在屋里双手抱住耷拉下来的脑袋,只是一个劲地抽烟。这是他当村干部二十五年又干下的一件瞎瞎事。但他并不过多地反思自己的失误,只是在心里不断地埋怨:黄书记不该离开涑水县,郭克礼校长不该离开他的羊肠沟学校……
笑弥佛一样富富态态的牡丹妈手里拿着毛线活,坐在哨门洞底下,用一句绵绵软软的:牡丹爸不在屋,到乡里办事去了的话,挡住所有找上门来的人。牡丹妈的话让村民们信,也让村民们不信。但不管信与不信,谁也不好意思从牡丹妈腿上跨过去进屋去探个真假虚实。
“三婶。”赵疙瘩,也就是四年级学生赵毛蛋的父亲叫着三婶,过来在牡丹妈身边圪蹴下。这赵疙瘩叫三婶是实叫,他是赵大安亲侄子。
“疙瘩,你三叔到乡里办事去了,不在屋。”牡丹妈还是用那句话搪塞着亲侄子。
这个赵疙瘩心实的就和他的名一样,他在三婶跟前蹴下后就不再吭声,也不理会三婶的话,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牡丹妈心里就慌乱起来,一来怕他再张口借钱,二来怕他冒冒失失地走进上房。
赵疙瘩长长短短的没有少在三叔三婶手里借过钱,十块八块借过,三十五十借过,百二八十也借过。赵疙瘩在三叔三婶屋里来来去去的很是家常。他有时明明看见三叔三婶坐在当院或是站在哨门洞外,就不声不响一个人踅进上房打开电视看。
“三婶,学校里开学了。”疙瘩没话找话地说。
“知道,早起学校升旗我还去看来着。”牡丹妈赶紧打岔。
其实赵疙瘩吐到嘴边的话已经岔不开了,他来就是为了说这话:“今年娃的学费涨了一百多,我想找三婶调二百块钱。”赵疙瘩憋在这里半天,终于把话说出来了。但他没说借,却用了一个很中性的“调”。看来玩文字游戏不只是文化人的专利,就是这拙实不识字的赵疙瘩也能玩得转。
牡丹妈的笑脸没有变,她依旧是笑眯眯地说:“好我的疙瘩,年节前你三叔刚给你调了一百块钱。再说,你振山兄弟还没有把钱捎回来,就是想给你调当下也没有。”
赵疙瘩窝着眼看着他的亲三婶那张富态的笑脸,不再言语了。娘儿俩干坐在哨门洞下,一个有一搭没一搭地织着毛线活,一个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看着侄儿这副模样,牡丹妈心软了,她叹口气道:“疙瘩你先回去,等你三叔从乡里回来,我给他和牡丹说说,让他俩给你拾掇些。”
疙瘩这才从哨门洞里立起身,但他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探着身子往院子里直瞅,瞅着瞅着就说:“我到屋里看一会电视去。”
牡丹妈噌地一下就从小杌子上立起身,她可不能让疙瘩进去,她才一再地说他三叔不在,到乡里办事去了。疙瘩进去不就露底了吗?她推住已迈开步的侄儿说:“今儿个没个好电视。走走,我还有些事要出去。你黑了再来看你三叔和牡丹给你拾掇下钱没有。”
赵疙瘩虽让三婶推的没让去看电视,但心里还是蛮喜欢的,因为三婶答应给他拾掇钱。打发走侄儿,牡丹妈再不敢在这哨门洞底下坐了。每年春上开学的时候,她这屋里都不断的有人上门说恓惶道可怜的来借钱。凡是找上门来的不是沾亲带故的就是门前左右的,谁来了你能说个不字。今年越发地涨了学费,来的人会更多。除了借钱的还有恼着脸来问话的。不及干脆锁上门出去躲躲的清静。牡丹妈这样想着就进屋里给依旧耷拉着脑袋闷声抽烟的男人打了声招呼,就出来锁上门,抱上毛线到村东头的梨花家串门去了。她所以选中梨花家,是因为梨花家和她家一样,没有上学的小人。倒不是为了讨清闲,关键是不会引来借钱调款的麻烦。
面对全村吵闹起来的乡亲,村主任柳小乱没有像支书赵大安那样做了缩头乌龟躲藏着不敢出来见人。昨天晚上他从赵大安家出来时就预料到今天会是这样,尽管这样的局面全是因为赵大安工作失误,思考不周造成的,责任不在他柳小乱身上。但他不能袖着手儿在一旁看笑话。赵大安毕竟是他好朋友赵振山的老父亲,再说自己身为村主任也有责任出来安抚群众。柳小乱在家里,在巷套口安抚住几帮子因娃们涨了学费而气咻咻,骂咧咧找上门来问话的村民。柳小乱尽管干村干部时间不长,但他比干了二十五年的村支书赵大安还要有威信。倒不是因为他比赵大安更会说更会干,论起说话他不一定比得上赵大安。但村民们就是肯听他的,他只是比赵大安多了一点——公道。除此之外就是还有一身死力气,拳头伸出来比碗大。这样的人说一句话谁敢不听。早两年搞计划生育,赵大安总是要让人指着脸骂上一阵子。可去年乡里搞计划生育的人跟着柳小乱在村里做了几例手术,却没有一个出来吵骂的。柳小乱撑得住台面。
吃过中午饭,闲着没事的村民们又聚集在街口上的碾盘石旁说起学校涨学费的事情。才说了几句人堆里就有人骂起来,有骂学校新来的校长的,有骂支书赵大安的,也有骂社会风气不好的。但绝没有人捎带着骂柳小乱。“这真是鬼世道,不让老百姓活了。”有人叹息着。“都是赵大安龟孙子做下的没把儿的事,他咋不出来见人?”“他哨门吊着一把锁,他老婆说他又到乡里开会去了。”“毬,早起还有人看见他在巷套里闲没事转呢,总是诸葛亮遇见司马懿躲在屋里唱空城计呢。”一来二去村民们就把火烧到赵大安身上。
“老闷,走,到赵大安家去问问,为啥学费要翻番?”有人怂恿柳老闷。
“别去,他哨门上挂着锁呢。”有人提醒道。
“把他门上的锁砸了,他肯定在屋里蹴着哩,老闷走。”还是那个怂恿老闷的人说,并且说得更露骨。
“走就走。狗日的赵大安不在家,咱就到学校去找新来的黑心校长,问问他凭啥要涨学费。”老闷应一声豁开人群就往头里走。这老闷是羊肠沟村里的一个半吊子,外号:半憨老闷。前两年因为计划生育和宅基地的问题,老闷,小闷兄弟俩很是和赵大安闹了一回。为那次吵闹,赵大安还专门打电报把在北京当军官的儿子招回来一次。那时两家结下的恩怨到现在还没有化解开。碍着赵振山的面子,老闷兄弟俩不再寻茬找事。今天在别人的怂恿下,老闷沉不住气了。就是别人不怂恿,他也有气。学校里他有两个儿子在念书,这平白地一涨学费,就让他多掏二百多块钱,你以为这二百多块钱他能掏得起。别说是让他多掏二百多块钱,就是不涨学费,还掏原来的学费,他都力不从心掏不起。
柳老闷除了两个上学的儿子外,家里还养着一个,乖乖什么年代了,还有养三个儿子的人,真傻。
柳老闷原本是想要一个女儿,没想到第三窝生下来还是个带把的家伙。他给三个儿子起下的名字是:来娃,剩娃,多娃。和他相反,他兄弟柳小闷却一连生了三个女娃,小闷给三个女娃起的名字也挺有意思她们叫:来娣,引娣,盼娣。儿女是累,此话一点不假。老闷小闷哥俩在儿女的拖累下,日月过得烂包的谁也不如。
一群乱哄哄吵闹的村民在老闷小闷兄弟俩的挑头带领下,气咻咻地要去找支书赵大安问话,要去找新来的黑心校长去问话。有人早把信送到了村主任柳小乱跟前。这还了得,柳小乱不容再想。就横斜着从巷里冲出来挡在人前。
看着小乱一脸蛮横的怒气,老闷倒先心松了。柳老闷在羊肠沟里耍半憨耍的谁都不怕,独独就怕柳小乱。
柳小乱当兵回来后,柳老闷和他荤的素的交过几回手。几回他都败在小乱手下。他没想到小乱打起架来比他还敢下家伙,在柳老闷的大腿上至今还留着被小乱用钢锨戳下的伤印子。老闷是让小乱打服的。信不信由你,现在在偏远地方的农村当干部,要是拳头上没有风,那是不好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