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宁静下来的学校里,这天轮着贾萍歇课。学校规定谁歇课就由谁掐时间敲钟,贾萍按点敲响了挂在房檐下的铁钟,看着满操场上的学生欢欢地跑进各自的教室,看着几个老师拿着课本,端着粉笔盒也走进教室,贾萍打个哈欠,伸个懒腰,看看头顶上春日里暖暖的太阳,散散漫漫地回到自己房里。回到房里后,她想歪倚在床上小息一下。她屁股刚沾上床,腿脚还没有抬起来,就听见隔壁二年级教室里传来一阵乱哄哄的吵叫。贾萍听得出来,这不是上课的声音,如果有老师照管着,二年级的小学生不会叽喳吵叫到如此程度。这分明是乱堂没老师照管的缘故。贾萍想起身去看看,但转念一想,代二年级的是柳水福,她便心乏身懒地不愿动弹了。也是,才来羊肠沟学校时间不长,她就无缘无故地受到柳水福两次欺负,一次是分课分班,一次是捐钱助学。这事搁在谁心里都是一个不好克化的疙瘩。贾萍想着便仰躺在床上,她睁着依旧有一番神韵的双格杏仁眼,瞅着顶棚上的天花板在心里说:换任意一个人缺课,我都要过去照看照看,偏这个柳水福缺课我不管。贾萍把一双腿架在床头上悠闲舒服地抖动起来。隔壁二年级教室里嘈杂声更大起来。贾萍瞅看天花板的眼睛也意外地闪动起来,隔壁二年级教室里渐大起来的嘈杂声搅动了她的又一块心事,使她回想到前些天在乡政府会议室开的选聘会。在那次会上她差点落聘失业回家待岗。要不是弟弟和梁民的帮助,恐怕就是这羊肠沟学校也来不了。唉,这是一个原来谁都不愿来的穷地方呀,这里被比作大西北,就是这样一个地方都差点来不成,那些好地方就更别想了。这全是因为自己没有硬后台真文凭,没有一个好人缘。想到这里,贾萍轱辘一下翻身坐起,她醒悟似地在心里对自己说:硬后台咱没有,真文凭也不可能考得下,但好人缘全是靠自己。这年月如果再没了好人缘,就更没法活了,正月十六的选聘会就是明例。
这么反过来一想,别说躺着,就是坐都坐不住了。贾萍好不容易来到羊肠沟,再为侍不下几个人,再落不下人缘,万一过个一年半载再来一次正月十六那样的会,不是又要作纳为难求人说话了。贾萍不敢再作犹豫,即使不为柳水福着想,也要为自己着想,为校长梁民着想呀,学校没老师上课,传出去首先对校长不好。
贾萍快速地向隔壁的二年级教室走去。嘈杂打闹成一锅浆子的学生在班长一声脆生生的“起立”声中立马消静下来。贾萍走上三尺讲台喊一声:“坐下。”满教室的学生齐刷刷地坐下。贾萍不是二年级的代课老师,但走上讲台就有了责任。她扫视一下教室,然后抄起前排同学的语文课本问:“柳老师讲到第几课了。”
“第三课。”小学生们回答成一片。
贾萍把课本翻到第三课,见是孟浩然的〈春晓〉,就把手里的课本还给同学。回身把这首唐诗默写在黑板上,然后根据教材上的讲义再结合自己对这首唐诗的理解,给二年级的学生授起课。
在另一排教室里给五年级上课的梁民早把一节课讲完,却总等不到下课的钟声,他觉得一节课的时间该到了,贾萍为什么还不敲钟?他心里就不悦起来。在梁民心中本来就对贾萍有些看法,他了解她的为人和水平,在正月十六的选聘会上如果不是乡党委副书记马文革的再三推荐,梁民是不会选上贾萍的。梁民手腕上没戴表,但他凭经验就知道这堂课延时了。课堂上的学生都一个个身摇体晃地坐不稳了,梁民本来想再等一等,他想让歇课值班的贾萍自觉主动地敲响下课的钟声。一个老大不小的人,这事再让人说就没意思了。可他就是等不到下课的钟声。看着教室里心不在焉起来的小学生,梁民禁不住了。“太不像话了。”他在心里怨嗔着的同时喊了声下课。这是梁民任教二十五年来第一次在没有下课钟声的召唤下喊出的下课,并且还是在他才当校长之后。
“呜啦”憋屈久了的小学生像苏联电影里攻占冬宫的士兵高喊着“呜啦”向教室外涌去,他们甚至不顾还没退堂出去的老师。学生们是让尿憋的。
听到教室外操场上响起一片欢叫,贾萍才想起这节课该她值班。由于半道插进来代替不知因何不来上课的柳水福,所以她就忘了时间,忘了敲钟。当操场上的学生跑乱之后,贾萍才不得不收住因时间关系还没讲完的课程,急急地跑出教室去敲钟。
已站在钟底下的梁民看着急急从教室里跑出来的贾萍那两手和衣襟上飘落着的白粉笔沫子,意识到事情有些蹊跷,原来贾萍是在课堂上,她是在顶谁呢?梁民看着从不同的教室里走出来的张群山,周小春,赵牡丹,独独不见柳水福,他就更纳闷起来。贾萍怎么可能去替柳水福代课呢?
“梁校长。”贾萍敲过钟后转身朝梁民走来,她看着梁民脸上既有不悦也有疑惑,她有必要把事情向校长说清楚。“梁校长,今天不知道柳老师为什么没来,我见二年级没人管,就上去帮着上了一节课,就把下课敲钟的事给耽搁了。”
“是这样。”梁民释然地松了口气,却在心里责备起自己,责备自己不分青红皂白就在心里怨嗔人家贾萍。原来贾萍是在做好事哩,要不是她适时地负起责,那几十个没人照管的二年级小学生放学后回去一吵,少不得又要在村里搅起一阵风波。
责备完自己之后,梁民不由地另眼相看起贾萍:才来羊肠沟没几天,贾萍就接二连三地表现得与以往不同,真叫人有些感动。谁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贾老师,让你费心了。”梁民诚心诚意地向贾萍道了声谢。
“在一起工作,谁没个急活紧事,互相照应一下也应该,”贾萍却表现得很坦荡。
“也是。”梁民说着再问道:“柳老师今天为什么没来?”贾萍和随后过来的张群山,周小春都说不知道。
柳水福今天没来学校上课,也没有向梁民请假。原来他背上钢锨上岭上浇地去了。
柳水福家的庄稼活本来不指望他干,也指望不上他干。原来都是靠他弟弟柳水柱和他小舅子赵增锁来帮忙干的,可前几天,这两个人跟上柳小乱出门打工挣钱去了。昨天后半夜恰巧轮上他家浇地。羊肠沟村地薄井少,轮上一回浇地不容易。去年后冬没有下一场好雪,岭上的麦子旱得和韭黄丝一样,惊蛰都过了还不见缓慢发绿,要再浇不上一水,今年恐怕就不会有收成。别的人家早急疯了似的等在岭上的机井边巴不得谁家不浇,好把水回到自己的麦地里去。
柳水福的女人叫增兰,娘家也是羊肠沟的,她还算是个村干部,是只有到了后冬搞计划生育的来了才能显出她是村妇联主任。往常她家里的庄稼活都是增兰在屋里和娘家的两个兄弟帮扶下干的,兄弟们这么一走,又轮着她后半夜浇地,黑灯瞎火的岭上又远又偏还遍地是坟墓疙瘩,增兰一个女人深更半夜不敢去,只好把男人叫上,好在柳水福今年回到本村教学,要搁以往,男人在外村教学,两个兄弟又不在,再赶上这后半夜浇岭上的麦地,增兰可就愁死了。
半夜睡得正香的柳水福被媳妇叫醒,披上大衣,揣上手电,扛上钢锨跟在增兰身后不情愿地上岭上浇地去了。
柳水福以为自己的这几亩地赶在天亮前能浇完。只要天亮前浇完就误不了学校的课,谁知渠水刚引进地头“哗哗”扬水的井泵一下就不响了,井泵房里的电灯同时也灭了。唉,停电了。瞅着机井房里几个等电等水不肯离去的人,增兰和柳水福也不敢离去,万一离开了再来了电,渠里的水就再流不进他们那干渴的麦垄里了。柳水福裹着棉大衣滚在避风的地埝下和那几个人一道熬等来电,也不说让媳妇增兰先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