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人写书形容那会的我,生得是黑油油鸦钥鬓儿,翠弯弯新月眉儿,清冷冷杏子眼儿,香喷喷樱桃口儿,直隆隆瑶琼鼻儿,粉浓浓红艳腮儿,娇滴滴银盆脸儿,轻袅袅花朵身儿,玉纤纤葱枝手儿,一捻捻杨柳腰儿,窄多多尖跷脚儿,正赤红着脸惊怔在那里陪着笑。看去年纪也不过二十来岁。
我也在打量那挨了叉竿的人,年纪也就二十郎当岁,也有后人形容那人,头上戴着缨子帽儿,金玲珑簪儿,金并玉栏杆圈儿,长腰身穿着绿罗褶儿,脚登细结底陈桥鞋儿,清水布袜儿,腿上勒着雨扇玄色桃丝护膝,手摇着洒金川扇,越发显露了他那张潘安般貌儿,真是个风风流流的可意人儿。
当我们两个彼此打了个照面之后,原想发怒的这个男人,马上变了一个笑吟吟的脸,原还一心怔忡的我,见到这人也戛然消失得无了影踪,马上堆起一脸的笑,深深拜了一拜,歉然地说:“一阵风来,惊得奴家失手,误打了官人,休怪!休怪!”
那男人一面手整头巾,一面弯腰到地,还了我一个大大的诺,急忙道:“不妨!不妨!娘子请方便。”
我和那男人正在言来语往,礼来礼去,却被隔壁卖茶的王婆子看见,只听她在门前暗自大声笑道:“我道谁家大官人呢?原来是西门大官人。你要不在此路过,娘子嫣能打着了大官人,嗨!打得正好。”
“倒是我的不是,”那人笑道,“一时冲撞,娘子休怪。”
“官人不要见责。”我又陪笑说。
“小人不敢。”那人又大大地唱了个诺,笑嘻嘻的。一双积年招花惹草惯织风情的眼色,一直在我身上逡巡着。
我虽然被看得低了头,黑眼眸却不停的向眼角边滴溜,忍不住也多看了那人几眼。
那人临去时,还一边走一边回了七八回头,然后才摇摇摆摆遮着扇儿去了。
我也一直站在门口望着那人走去。心里想,这人倒生得风流浮浪,语言甜净。心头遂萌生了爱意;却不知此人姓甚名谁住在何处?看他临去回了七八回头,想必也有情意。我站在帘下眼巴巴望不见了那人,才去收了帘子,关上大门回房去了。
你道那个男人是谁?话说这人复姓西门,单名一个庆字,在县前开着个生药铺,他自小就是个浮浪的子弟,双陆象棋,抹牌道字,无不通晓。使得拳棒,拜把兄弟,专在县里把揽说事,从中过钱,交通官吏,近来发迹有了钱,满县人都惧怕他,原来叫他西门大郎,如今都尊称他西门大官人了。他家中已有了大小老婆三个,还有勾栏院中的相好。此人专一嫖风戏月,调占良家妇女,娶到家中,稍不中意,就令媒人卖了。
如今他见了我一面之后,便寻思:“这好一个雌儿,怎能够得手呢?”
过了一天饭不思茶不想的日子,很是坐卧不安。后来,他便想到住在我隔壁的王婆子来了。
次日,西门庆回到了王婆子茶坊,到里边水帘下坐了。王婆子一见西门庆到来,便笑呵呵地说:“你唱得好个肥诺!”
西门庆嘻皮诞脸地站起来说:“干娘!我有话问你!”
“什么要事?官人只顾问来。”王婆明知故问地说。
“你那隔壁这个小雌儿,是谁家的娘子?”西门庆轻言细语指着隔壁我的家说。
“她呀!”王婆子挤皱着一双老眼,指点着我的屋子说:“她是阎罗大王的妹子,五道将军的女儿。你问她怎的?”
“干娘休要取笑,”西门庆说:“我跟你说正话。”
王婆子也严肃了脸,告诉西门庆说:“她老公便是县前卖熟食的。”反问西门庆,“你猜他是哪个?”
西门庆猜了半日没有猜到,王婆子说:“我告诉你吧,她的盖老就是街上卖炊饼的武大郎。”
西门庆一听顿脚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郎么!”
王婆答:“不是他还有哪个。”
西门庆听了便感叹的说:“好一块羊肉,怎生落在狗嘴里。”
“常言道得好,”王婆说,“自古骏马却驮痴汉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儿就是这等撮合的。”
“干娘,”西门庆甜甜地叫,“我少你多少茶果钱?”说着便掏出一把碎银子放在桌上。
“不多不多,歇些时再算也不妨。”王婆笑嘻嘻的,眼睛却盯着桌上的十来块碎银子。
“你儿子现在那里?”西门庆另寻话头说话。
“唉!”王婆叹了口气,说:“说不得了,跟了一个淮上客人走的。至今没有信息,又不知是死是活!”一边说着一边把桌上的碎银收拾起来。
“你却不交他跟我,”西门庆说,“那孩子倒也乖巧伶例。”
“若得大官人你抬举他,那就好了。”
“等他回得家来,再作计较吧。”西门庆说着便作揖告辞。
过了不到两个时辰,西门庆终是心绪不宁,再次又来了。
王婆正在武大门口坐着,一见西门庆又来了,遂起身笑着说:“官人是不是想吃碗梅汤?”
“是是是,”西门庆说,“多加些酸味儿。”
王婆引西门庆进得茶坊,做了一碗梅汤递给西门庆。
西门庆吃了,放了碗盏,说:“你这梅汤做得好。”
王婆一听,知道西门庆这话中有话,遂一语戳破他说:“老身作了一世的媒了,当然作得好。”
“干娘,”西门庆也直截了当地说,“既然你媒作得好,就替我作这头媒吧。说好了这门亲事,我定重重谢你。”
“大官人莫开玩笑吧”“王要说:”你家大娘子要是知道了,我这老嘴要挨她耳挂子了。”
“干娘不知。”西门庆说,“我家大的,性情最好,已有了几个身边人在家,她都不理会,只是个个不中我的意。你有这般的与我撮合一个,回头人儿也好,只要中得我意。”西门庆以手指着隔壁我的家急切地说。
王婆虽知西门庆心意,偏不说破。遂说:“目前到有一家,生得是十二份人才,只是年纪大了些。”
“多大?”西门庆问。
“那娘子是丁亥生人,属猪的,交新年恰九十三岁了。”
“你看这疯婆子。”西门庆说过就又告辞走了。
到了点灯时候,王婆子正要关门,西门庆又来了。
“大官人,吃个和合汤吧,”王婆说。
“最好。”西门庆说,“干娘,放甜些。”
王婆连忙取一盘来,与西门庆吃了。坐到熄灯才起身离去。说:“干娘记帐,明日一发还钱。”
“明日早些来。”王婆说。
西门庆笑着去了。
王婆想:“这人还不明言,也好,多赚他几文茶钱。”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西门庆又竟竟走来了。
“这浪子倒是踅得紧。”王婆心里说,“在县里他总混别人的钱使,看来,老娘我也要赚他几贯风流钱使用了。”
西门庆到了茶坊门口,一双色眼直向我家门上的帘内瞧,王婆只装看不见,顾自在炉前扇火,也不出来问茶。
西门庆站了一回子,便进来坐下,大喊:“干娘点茶。”
王婆应声走来,说声“大官人来了”,便去点装了两盏浓浓的稠茶,放在西门庆桌上便走了,装作有事在忙。“干娘!”西门庆笑呵呵叫道,“来,坐下,陪我吃碗茶。”
王婆一听,用手巾捂起嘴,咯咯笑了起来,说:“我又不是你影射的(相好),干么陪你吃茶!”
西门庆被王婆这几声娇嗔的媚笑,也逗笑了。
彼此嘻笑了一回,西门庆说,“干娘!隔壁是卖什么的?”西门庆手指着隔壁我的家。
“上次不是告诉你了吗?”王婆说,“卖炊饼的。不过,还卖拖煎河满子、干巴子肉、翻包着菜肉匾食、饺窝窝蛤蜊面、热汤温和大辣酥。”
“你看疯婆子,”西门庆说,“只是疯。”
“说风不是风,他家自有亲老公。”王婆子说。
“我跟你说正话。”西门庆严肃起脸说。
“既有正话说,”王婆单刀直入,“那你就别绕圈子吧。”
“干娘,”西门庆嘻皮诞脸地说,“你要是能为我说妥这档子事,我送你十两银子。”
“我不是说了吗,人家有老公的。”王婆子摆出了一副正经样子。
“求求干娘,成全了我吧!”
西门庆一边嘻皮诞脸地说着,便掏出一锭白皑皑的银元宝放在桌面上。王婆见了,两眼立时笑成一条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