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看了看,念了一遍,便收在袖子里藏了。说:“你还不变心哩,这簪子是哪里来的?奴家给你的那根簪子哪里去了?”
西门庆从我手上接过帽子来,戴在头上,一边回答说:“前日吃醉了,跌下马来,把帽子落了,头发散开,寻时就不见了。”
“呸!你哄三岁小孩也不会信你,”我说,“哥儿,你把眼醉瞎了,簪子落地就寻不着了。”
“娘子,你休怪大官人,”王婆插嘴取笑道,“我们大官人是离城四十里能见蜜蜂儿拉屎,出门时却被大象拌了一跤,原来是觑远不觑近。”
“光是一个人麻烦我已经够了,”西门庆无可奈何地说,“你又来作耍。”
这时,扇子又在西门庆手中扇着了。那是一把红木骨细洒金的金钉铰的川扇儿,我突然有所发现似的又伸手抢了过来,迎着亮处照了照,见到扇骨上有许多牙咬过的扇眼印子,就猜到这扇子必是一个什么妙人儿与他的,不由分说,心一热,脸一红,三把两把就把那扇子给撕了;撕得稀烂。随手扔到地上。西门庆打算挽救的时候,却已晚了。
“你看你,”西门庆微愠着说,“这扇子是我的朋友卜志道送的,才用了三天,就被你扯烂了。”
“我还没撕你的人呢!”说着我又用手在西门庆臂上扭了一把。
迎儿送茶来了,我要迎儿放下托盘向西门庆叩头,迎儿遵命作了。
“你两口儿叽呱了这半日,也够了。”王婆说,“别再叽呱了,休误了你们的勾当,老身到厨房收拾去。”说着向我挤了个眉眼,方始离开。
我吩咐迎儿在房中摆放桌儿,酒肉菜蔬,早就准备好了,为西门庆祝寿的寿酒寿面,也早准备了,是以不久便摆满了桌案,我又在箱中取出了一份寿礼,用盘托盛着,摆在面前与西门庆看:一双玄色缎子鞋,两双桃线密约深盟随君膝下香草边栏,松竹梅岁寒三友酱色缎子护膝,一条纱绿潞绸永祥云嵌八宝水光绢里儿紫线带儿,里面装着排草玫瑰花兜肚,一根并头莲瓣簪儿,簪儿上刻着五言四句诗一首:“奴有并头莲,赠与君关簪,凡事回头上,切勿轻相弃。”
西门庆一见,真是满心欢喜,把我一手搂过,亲了个嘴,说道:“怎知你如此的慧心,少有!少有!”
“贫嘴!”我娇嗔地把西门庆推开,拉着要他坐好,然后要迎儿斟上一杯酒,她端来双手敬上,西门庆接了酒,她就跪下插烛也似的磕了四个头。
西门庆连忙拖她起来,然后我们两个并肩而坐,交杯换盏饮起酒来。
王婆也陪着吃了几杯,吃得脸孔红红的才回家,迎儿送出王奶奶,关上大门,坐在厨下,听候差遗。我和西门庆两个吃了一些时候,看看天色已晚,西门庆吩咐小厮回马家去,这晚就在我这里宿下了。
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我们还没起来。
就在这天早上,王婆接到武二打京城托士兵带回的一封家书,说是公事已经交卸,中秋就要回家来了。王婆忙把此信送来,西门庆一听,顿时凉了半截。说:“干娘!这可怎办?”
“大官人怕的什么!”王婆轻轻淡淡地说,“有道是,幼嫁由爹娘,后嫁由自己。古来叔嫂不通门户。如今武大的百日就到,大娘子请上几位僧众,念上一堂经,把灵牌烧了,趁武二尚未来家,大官人一顶轿子就把她抬过去了。等武二那厮回来,由我来塘塞,怕他怎的。我保证无些个鸟事。”
可是西门庆的心里总是有些忐忑不安。说:“干娘说的虽是,但人无刚骨,安身不牢啊!”
“瞧你!”我娇嗔的在西门庆腮上扭了一下,“骇得您那样,亏你还是个大男人呢!”
于是我们三人计议许久,约定在八月初六日武大的百日忌辰,请僧念佛烧灵,初八日晚来轿抬我过门。我们三人说定,吃了早饭,玳安已牵马来接了。
到了八月初六,西门庆拿了几两碎银子,二斗白米斋衬,到了我家。王婆已在报恩寺请妥了六名僧众,晚夕来做水陆法事超度武大亡灵。
晚上,和尚的法事照常举行,按礼,我应该斋戒沐浴,孝衣孝服,拈香签字,证明礼佛。可是我却一心想陪伴西门庆,那里还有心去作礼佛之事。当法事要我这位斋主到佛前参拜,灵前烧香,我才不得不孝衣素服前去,但我那生来的妖艳娇烧,却不是孝衣素服可以包藏得住的,因而我一出来,便把六个禅和尚的心性都给迷了。我出来礼佛焚香只不过一会工夫,就把个作法事的六大僧众给扰得神魂颠倒。
形式上走完了法事上的礼仪,我就躲入房内去陪伴西门庆玩耍去了。西门庆吩咐王婆:“你照应法事上的一切事务,不要再来聒噪六姐。”
王婆一听,哈哈笑道:“我的大官人,你放下一万个心好了,当着我老娘一个人,足够应付那六个秃驴了。你两口儿安心的乐和吧!”
就这样,西门庆与我便不再管外厢的法事,只顾在房内饮酒作乐。
因为天气炎热,我二人在房中索性连衣服都脱了。凑巧我的卧房,正在佛堂紧邻,只隔一道板壁。到了第二天午斋,僧人们往寺中歇晌回来,有一位僧人先到,走在我的窗下,在水盆中洗手时,忽然听见我在房里颤声柔气,恰似有狗在盆中饮水一般,于是就立住了脚,手也不洗了,便持耳静听起来。只听见我口中嗽声呼呼,连喊“达达”不停。接着又听到西门庆说:“慌什么!还早呢!我还想点上一柱香呢!”
起先,只是一个和尚偷听,落后六个和尚都到齐了,虽然没得听了,但一个传一个,却全知道了我的房里窝着汉子。于是法事吹打起来,越发的响彻也越发的风满了呢。
晚夕,送灵化财之后,我就除去了孝服,换穿了一身绿艳衣服,在玉帘之内,与西门庆并肩而立,看着和尚们在木鱼铙钹声中化烧武大的灵座,王婆子手中端着一舀子水,等着泼在烧不熄的灵牌与佛码子上。和尚们一边敲打,一边向帘内看,看到我一个艳装婆娘靠在一个汉子怀中,影影绰绰,想起白日午晌听到的那颤柔声气的卿卿达达,一个个都心猿而意马,鼓和钹都打不合辙,笛和箫也吹不成调了。一阵风来,把长老的僧伽帽刮到了地上,露出了青旋旋的光头,他也忘了去拾,只顾乱唱乱打乱敲,眼睛直向帘内偷觑,一切都烧完了,他们还是打个不停。
“师父,”王婆叫将起来说,“灵烧了,纸马也烧过了,你们怎么还吹打个不完呢!”
其中一个和尚接腔说;“还有一柱香没点烧完呢!”
于是所有的和尚都笑了。这生活他们才停止了吹打,收了法事钱,临行时还说:“谢谢斋主娘子!”
“免了吧!”我在帘内说。
可是和尚们却答说:“还是饶了吧!”说着一齐笑的去了。
当晚,西门庆备了一席酒,请王婆过来作辞,把迎儿交给王婆养活,还吩咐王婆说:“等武二回来,只说大娘子度日不过,她娘教她嫁到外京客人去了。”
我把箱笼收拾好了,也连夜由西门庆着小斯抬过去。剩下一些破桌坏凳和旧衣裳,都与了王婆。西门庆又给了王婆一两银子相谢。
到了次日初八,我便坐上一顶轿子,有四个灯笼打前,王婆送亲,玳安跟随,就这样把我抬到西门家来。整条街上的人,无人不知此事,但都惧怕西门庆是个刁徒泼皮,有钱有势,谁敢来多管闲事。只不过暗地里他们编了四句口语,唱着好听而已。这四句口语是:“堪笑西门不知羞,先奸后娶丑名留,轿内坐的浪坏女人,后面跟着老牵头。”
再说西门庆娶了我到他家之后,便收拾花园内楼下三间与我住,说起来呢也是一个独门小院,由角门进去,院内摆了些花草盆景,白日间人迹罕到,极是一个幽僻去处。一边是外房,一边是卧房。西门庆还特别用了十六两银子,买了一张黑漆欢门描金床,大红罗圈金帐慢,宝象花栋装台,桌椅锦几,摆设齐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