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缘，好像山间那些盘绕在树丛间的葛藤。当它缠绕到一个人的身上时，真的是挣不脱又扯不断，纵有万般苦痛，却也无可奈何。

当静美再一次回到三河湾时，心里不免充满无可言状的凄惨。出去的时候成双结对，回来却孑然一身，此时此景，无限的愁绪又绾结在心头，难以消散。

在李富友去世的这段日子里，静美被一种莫名的愁绪所笼罩着。她没有哭哭啼啼，甚至连一滴眼泪也没有落下来。她的眼睛总是直勾勾地盯着一个方向，呆愣愣的，没有一点点光泽，并蒙上了一层黯淡的灰色。

秀苗知道她的心，挨着她坐下，把她抱在怀里。

“静美啊，我的孩子，咱可得挺住，有妈在，咱啥也不怕……”秀苗说着，把涕泪纵横的脸贴在她的额头，用一只手轻抚她的胸口。

“啊……”静美突然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眨眨眼睛，认真地看看秀苗，喃喃地喊道：“妈妈，妈妈……”

“孩子，不要怕，有妈在，啥也不怕！跟妈妈回家！”秀苗的话语轻微，好像是在哼着自己才听得懂的摇篮曲。

“妈妈，回家……”静美偎依在秀苗的怀里，无限依恋着，用脸摩挲着，似乎在感受着这份温暖。

李富治背着小天恩走过来。秀苗伸手去摸摸孩子，又拍拍静美，柔声安慰着：“孩子啊，你现在已经不属于你自己的了，是属于别人的，活你自己的，也是为别人活着啊！一定要挺住，为了孩子，也要好好地活着，听见没？”

李富治把天恩放下来，他很懂事地牵着静美的手，轻轻地摇晃着。

这时候，她方才觉得，心里的情感翻涌而出，再也控制不住的泪水，扑簌簌地落下。她终于把自己的悲痛释放出来，压在心头的那份沉重感，也就此放了下来。

“妈妈啊……”她张开手臂，紧紧地抱住秀苗，哇地一下哭出声来。

秀苗浑身颤抖着，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此时的她，如同是一道坚固的堤坝，经得住惊涛骇浪的猛烈冲击。又像是一棵大树，任凭暴风骤雨的肆虐，也动摇不了一条坚定的根。她知道自己的耐受力有多强，更知道自己是这个家的最后一道屏障，如果垮掉了，这个家也会就此垮掉的。

经历了千般苦，遭受过万般难，秀苗的身心如同山间的石岩一样，经受了千万次的风吹雨打，再多这一回，又能怎样呢？世间万物都要历经风雨的洗刷，才会露出坚强的本色，才会坚强地屹立在人间，她是深深懂得这个道理的。

她率领着全家人重新回到三河湾时，已经风清气朗的天空，衬托出峰峦叠嶂的奇绝风采，突显出一派俊秀的五光十色来。朝阳河水已然平静下来，又恢复到淑女的娴静神态之中。她缓缓地梳理着沿河道顺躺的蒿草，像是送去许许多多的安慰。有倾倒的柳茅也依附在河道里，露出的根系，被洗刷得细细白白，好像是没有血色的手指，没有可以抓挠的地方，只能空落落地伸向空中。有几个孩子现出天生的本性，一边扑腾着浑黄的河水，一边抬网捞鱼，灿烂的笑容里，多了几许疏淡的安逸，让人暂时忘却了洪灾所带来的痛苦。

河岸上的庄稼地，一片寂静。被洪水冲倒的庄稼，还覆盖着细腻的黄沙。有的地块已经被洪流抠去大块黑土，露出坚硬的黄泥层，下面的卵石蛋蛋露出来，滚满了整个河道。

沿河的公路也被冲垮了一段。汽车通过很不顺畅，要压些路边的斜坡才能经过。有村民已经在修复这条路，一些杂乱的茅石填了进去，只是，这么大的深坑什么时候才能填满，让人觉得无法等待。

秀苗一家在这里下车，尽管送行的司机安慰他们，不要下车，慢一些是可以通过的。他们还是坚持下了车，只是多走几步，脚踏实地给人无限的安全感。

汽车是三河湾公社的，是公社书记关红河特意安排的。对此，秀苗非常的感谢他对自己的关心。当然，关红河对秀苗也是高看一眼，想把她调入的公社来担任妇女主任一职。他很看好她在三河湾村的妇女工作，这段时间，把工作干得井井有条，既然有这样的能力，就不如再给她的担子加点载。

对此项安排，秀苗并没有提出异议。她的脑子里装不进去这些，一场洪水的浑黄，让脑子里混汤酱水的，哪里还有那么清澈透明的思维？关红河能看得出这个火候，他的这个想法也是点到为止，具体的话搁到以后再唠。

秀苗一家快走进村子时，看见正在赶牛车的郑春发。他的车上拉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里面有些乱草和碎坯头，一看就知道在清理破屋的残余呢。当他看见秀苗一家时，便喝住牛，早早地等在路边。

这场特大洪灾，让三河湾也蒙受了重大损失。大面积的河滩地被淹，粮食绝收，就连一些低矮些的坡地都未能幸免。村里的一些住房也遭到不同程度的损毁，当初选择建房的时候，有预见的人们不约而同地选择在高坡上，没想到都成功地躲避了洪灾的侵害。这些房屋虽然没有被洪水冲击到，却被大雨给拍倒了。因房屋都是茅草屋顶，加上都是些经年的老屋，扛不住大雨的拍打，有三户人家的房屋倒塌，剩下的虽然没有塌掉，却也是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离倒塌也没差几步远。

郑春发的家有不少房屋，都是瓦盖房，得益于当年他的岳父老于头给攒下的房产，在这个时候，发挥出作用。大雨来袭，能巍然不动，并且，村里几户房屋倒塌的人家，都寄住到他家。他是生产队长，这样的带头作用是可以做出的，再说了，就是不干这个生产队长，一个村子的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总不能看着他们受灾了，无依无靠地住到露天的野地里。说句良心话，行善积德能让自己晚上睡觉都香，那些过死门日子的人，早晚有一天要遭老天的报应。一场大灾过后，让人心空前地团结起来，伸出手来，彼此拉紧了，借助群体的力量，来克服困难。

雨停了，天也放晴了，全村人都行动了起来。庄稼地不能管，先把自家的房屋修整好再说。秀苗看他的车上所拉的东西，不免担心起自家的房屋来。她抬头向自家的方向望望，还好，老屋像个挺直腰板的老伙计似的，腰身虽然有些佝偻，可仍在那儿巴望着她的归来呢，不觉让她心里一热。一个完完整整的家，是这个世界的全部意义所在，有家在，也让生活有了滋味，有了奔头。

这些日子，全家人都在头道村，家里的许多事情都撂下了，没有时间去照管。郑春发告诉她，家里的老屋还不错，没有大毛病，就是有些漏。这些天趁着天气好，晒晒房上的草，就去苫一苫，免得再出现漏雨的情况，对房子的基础也是个补强的作用。另外，家里的其他事情还好，有邻居王婶在照应着，大可放心。

他像是在布置工作的流程一样，把工作的重点都交代得清清楚楚，然后面无表情地赶着牛车走了。他是个热心人，可以想象，在这次的洪灾面前，他所做的工作有多重要，东奔西跑，忙忙碌碌，都是为了大家伙。他把一颗心都付诸于实际行动之中，虚头巴脑的话，一句都没有，这样的人来担任生产队长，是让人放心的，也是让人信赖的。

老屋不修缮是不行了，要修缮是个大问题，究竟该怎么去修缮呢？如此的破旧，难道还是去缝缝补补吗？在这个问题上，秀苗有些拿不准，她不禁犯了难。

平时不爱说话的李富治说话了。

“妈，你看我出个主意行不行？咱把房盖上的旧草给撤掉，换成红瓦盖咋样？我们林场盖家属房有剩下的红瓦，咱们可以花钱买回来。没有瓦条子，我们制材厂可以去加工。”

没想到啊！这个蔫巴人不说话，一说话就让人觉得这么敞亮。秀苗听了他的话，心里亮堂堂的。这个主意太好了，当然行啊！

说干就干，李富治立刻回林场去筹措，没两天，红瓦和瓦条子便给拉来。李富治还找来了几位帮工，都是制材厂的工人，连他的岳父都给搬来，瓦条子就是他张罗着，加工出来的。

看见亲家公来了，秀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么个活儿连亲家都给惊动了，真的有些过意不去。

柯连生摆摆手，让秀苗不要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