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有人给在上海的江冬秀道贺,说胡适要接替去世的蔡元培,回国当中央研究院院长了,她一听,忙给胡适写信:
昨天看见孙先生,他开会回来,见我头一句话替我恭喜,说你就要回来了,我莫明其妙。他告诉我,命你回来做研究院长。我听了很难过。骍,你知道我的皮(脾)气,处处不愿那一种假仁假意(义)的朋友,有点肉麻他不过。你要知道,万一有此事出来,你千万那(拿)定主意,不要耳朵软存(成)棉花,千万你的终止(宗旨)要那(拿)定点,不要再把一只脚跶(踏)到烂泥里去了。把你的人格、思想毁在这个年头上。
虽然错别字不比慈禧太后少,但这娘们真的不是一般的娘们。一句话,咱不适合从政,打死也不能干。胡适复信说:“你谈起中央研究院的事,此事外间有许多传说,我无法过问,也无法推辞。我并不想做院长,但我此时若声明不干,那就好像我舍不得现在的官了。所以我此时一切不过问。”
不只驻美大使,和什么中央研究院院长,胡适此后还有多次出从政机会,都拒了。有时候拒不来,就搬出太太。说俺家内人说的,千万不可做官,做官我们不好相见了!搞得别人就不好劝了。
这叫妻贤夫正。
贤到什么程度呢?
其一,1928年,胡适在老家买地修祖墓,一切事宜都是江冬秀在家操办,前后数月,胡适与二哥胡绍之都办不来。他写信给妻子:“真正对不住你,我心里真不安。但这件事非你办不了,我同绍之都不行。等你回来,好好的谢谢你”;“你此次替我做了这件大事,我心里只有感激,一百二十分的感激”。光口头表扬还不行,胡适后来在碑文上加了两行小注,刻石为记:“两世先茔,于今始就;谁成此功,吾妻冬秀。”
其二,江冬秀的为人,胡适都佩服得不行。“我的朋友胡适之”这典可不是白来的,前提是江冬秀为人妻的深明大义及男人都不如的气量!罗尔纲,穷屌丝时代,在胡适家蹭吃蹭住蹭接济:“我处胡家五年,我却常常感到,假如适之师夫人是个留学美国的女博士,我断不能在胡家处五年。我感觉江冬秀师母是个体恤人情的人。我在上海多年都是穿一件卫生裤,随适之师到了北平,这条卫生裤怎能抵得住北方冬寒?她立刻给我缝了一条厚棉裤。我到北平只穿多年穿的外衣,她把适之师穿的皮衣给我穿。”抗战开始,罗尔纲和吴晗一起到天津候船南归。江冬秀此时也在天津友人家借居。吴晗叫罗尔纲带他去向师母江冬秀借钱,以便赴云南大学任教授之职。吴晗说要借300元,罗说100元就够了,吴说,俺还想给留在北平的未婚妻袁震留200元呢。两人见到师母,说明来由,江冬秀立即转身取了300元给吴晗,说:“我送给你。”罗尔纲感慨:“我还不曾见过家庭妇女如此大方哩。”
岂止是大方,简直是败家娘们。胡适做了驻美大使,好歹工资高,但国内情形巨艰,往往是胡适工资一到,胡夫人就都给散发出去了,胡适的朋友、学生、同乡、家里的仆人、学堂等,咸与花钱。与胡适有世家之谊的柯家骅的太太,胡蜜蜜女士回忆,小时候她母亲与胡太太议事,她才几岁,江冬秀见面就给一个红包。等江冬秀走了,她娘打开红包,发现里面是整整四块大洋。“真冠冕!”她母亲惊喜地感叹。
其三,石原皋本是胡适的远房表弟,但又是做地下党,又是做新四军,被蒋介石政府绑了以后,胡适托关系保他出来,他还在里面跟政府杠,胡适决定放弃他,但捱不住江冬秀的压力,再次出手操办,这个被江冬秀昵称为“石头”的杠头才真正脱险,顺利保出。总之,她对胡适的亲友,比胡适还上心。一般的娘们,就操心自己娘家那些破事,对夫家人不怎么上心的。江冬秀呢,不管有没有血缘,只要是胡适朋友圈的都上心。连胡适的小老乡唐德刚都赞:“胡伯母是一位相当爽朗的老太太。和她相比,她那位白面书生的丈夫,反而显得拘谨。”
其四,胡适在美国做寓公,有次没在家,就江冬秀在,窗户爬进一个贼,江冬秀正在做饭,突然看见贼,受到惊吓,却并没有如一般女人所习惯的尖叫,而是迅即走到门口,拉开门,义正辞严地对贼说:GO!江冬秀不会说英语,只会说这一个。她的气势吓住了贼,有些不知所措。在他的职业生涯里,从来没有遭遇过这样临危不惧的外国老娘们。愣在原地一会儿,然后就真的顺着江冬秀的指示“GO”了。江冬秀关上房门,折回厨房继续做饭。从此“胡太太开门送贼”的事流传在北美华人世界。
这就是我们的江冬秀女士!
你家有乎?
胡适的朋友圈中,我很看好杨步伟与赵元任的婚姻,珠联璧合。胡适与江冬秀也是如此,就是优秀婚姻合伙人。唐德刚都羡慕,说胡适老前辈是中国社会“三从四德的婚姻制度中最后的一位福人”;另一个小老乡张爱玲评价曰:“他们是旧式婚姻罕有的幸福的例子。”不过小张这话说对了一半,由于自己父母不幸福,就完全否定旧式婚姻,似乎旧式都不幸福,新式都幸福似的,她自己倒是新式,幸福不?婚姻不论新旧,都有幸与不幸。中国婚姻就是个中国合伙人问题。老合伙人与新合伙人,各有各的合伙条件与契约。旧的有不幸的,新的就没有鸡飞狗跳的?徐志摩倒是个难得的新旧皆具的例子,但旧的对他是福,新的对他是灾。傻傻分不清楚。
爱情是一种两人间的美学情感,恋爱是一种两人间的化学关系,性是一种两人间的生物运动,而婚姻,包含了不只两人的感情、不只两人的关系、不只生物运动,还有家族的功能、社会的关系、法律的契约、内外的责任……这一切,决定了婚姻的幸福指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