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馥春的裁缝铺子就在东大街西头。他年近五十，身材瘦小，背有些微驼，常年拿剪刀和针线的手指关节粗大。他为人老实憨厚，手艺精湛，在这镇上也算是小有名气。他的妻子陈梅红，三十岁的模样，年轻的脸上却满是忧愁。

就在几天前，陈梅红生下了一个女婴。那女婴刚呱呱坠地时，哭声响亮，仿佛带着对这个世界的无限期待。可是，不到一天的时间，孩子就夭折了。陈梅红躺在那张破旧的木床上，眼睛哭得红肿，仿佛两颗熟透的桃子。她紧紧抱着孩子留下的小衣裤，嘴里喃喃自语，声音里透着无尽的绝望。

“我的儿啊，你怎么就这么狠心走了呢？”

莲馥春站在床边，看着悲痛欲绝的妻子，心中满是苦涩。他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此刻愁云密布。他想安慰妻子，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他只能默默地关上裁缝铺子，沿着东大街朝着教堂的方向走去。

那座教堂坐落在东大街的尽头，是一座有些年头的建筑，尖尖的屋顶直插云霄。教堂里很安静，莲馥春先走到前方供奉着天主的圣像前，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地做着祷告。他祈求天主能够减轻妻子的痛苦，能够给他的家庭带来一丝希望。

做完祷告后，他走向了老神父弗拉西斯的房间。弗拉西斯已经在这个教堂待了很多年，他头发花白，眼神却十分慈祥。莲馥春看到弗拉西斯后，像个无助的孩子般诉说起自己的痛苦。

弗拉西斯静静地听着，等莲馥春说完，他缓缓开口。

“莲，我有一个主意。你可以去育婴堂抱养一个弃婴。这不仅是做了一件善事，也能让你的妻子有个安慰啊。你年纪不小了，想要再生一个孩子，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抱个孩子回去，你妻子的身体或许也能慢慢好起来。”

莲馥春听了老神父的话，心中一动。他知道这也许是目前唯一能让妻子重新振作起来的办法。他谢过弗拉西斯后，便朝着育婴堂走去。

莲馥春走进育婴堂，看到那些被遗弃的婴儿，心中一阵酸楚。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一个女婴吸引住了。那女婴长得十分可爱，一双大眼睛黑溜溜的，仿佛两颗黑宝石。她不哭也不闹，安静地躺在那里。

莲馥春看着这个孩子。

“神父，你这个主意真不错，我看这个就合适。”

弗拉西斯笑起来。

“太巧了，昨天刚收了的女婴，估计和你那个女儿差不多日子生下的，我已经给孩子做了洗礼，给起的名字叫莲心。简直就是上帝赐给你的礼物。”

裁缝乐不可支，朝着小床上的女婴伸出双手，颤颤巍巍去抱孩子。谁也想不到，小莲心居然对着莲馥春裂开小嘴笑出声。

弗拉西斯大奇。

“老裁缝，这小姑娘和你很投缘。她喜欢你。”

“好好，阿爹这就带你回家，找你娘亲。”

老裁缝莲馥春抱着小莲心，喜滋滋回家。

老裁缝的家就是裁缝铺的楼上，他抱着小莲心疾步上楼，远远就听见老婆悲戚的哭声。

“梅红，梅红，你看看我怀里抱着什么？”

陈梅红抬起一对婆娑泪眼。莲裁缝把莲心塞进哭成泪人的陈梅红怀里。

“哪来的孩子？”

“育婴堂抱来的，现在就是我们的女儿。”

陈梅红看到莲心的瞬间，喜出望外破涕为笑，她一把抱紧莲心，把自己的奶头塞进她嘴里。小莲心马上张开小嘴吸吮。温润的嘴唇触到梅红的乳房，一股强烈的电击感，一直冲进她的心房。陈梅红一阵眩晕，压抑许久的母爱喷薄而出。

她抱紧莲心发疯一样亲吻着，嘴里不住喃喃自语：“我的女儿活过来了，我的宝贝回来了。”

梅红低着头端详着怀里的孩子，轻声问道：“她多漂亮。你起名字了吗？”

莲馥春笑着回答：“莲心。她叫莲心，神父给起的名字，还给她受过洗礼了。她有天主保佑，会有福气的。”

陈梅红温柔地说：“莲心，多好听的名字，我们的女儿叫莲心。”

从此，莲心又有了家，莲馥春和陈梅红，都非常爱这个抱来的女儿。在这个水乡小镇上，裁缝是个手艺活，青莲镇上做裁缝的人家不算多，莲馥春的手艺很不错，靠着自己的手艺，家里过得也算殷实。有了莲心以后，这个家仿佛有了新的生机。陈梅红的身体因为内心的愉悦很快好起来，老裁缝更是每天带着笑容，乐呵呵地接待上门的客人。

为了让陈梅红有奶水，莲馥春总是一早，就去浔溪码头上，那里是一片热闹的景象。船只来来往往，渔家们大声地叫卖着刚捕捞上来的鱼虾。莲馥春在人群中穿梭，找渔家买上几尾活鱼。有时候，他还会时不时买回一只老母鸡。在他们的悉心照料下，小莲心被养得白白胖胖，陈梅红的气色也好起来，脸上总是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小莲心头几年过得很幸福，她是莲裁缝两口子的掌上明珠。她是个受过洗礼的小教徒，莲馥春每周都会抱她去圣母教堂做礼拜。那座教堂坐落在小镇的一角，尖尖的屋顶在一片民居中很是显眼。教堂里，弗拉西斯神父和青莲修女非常喜欢莲心。一到教堂，弗拉西斯就会在她身前画十字，青莲修女则会温柔地摸摸她的头，给她一些小点心。

随着莲心慢慢长大，她出落得越发水灵。她的眼睛就像水乡里的湖水一样清澈明亮，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的。她总是穿着梅红给她做的小衣裳，上面绣着精致的莲花图案。莲心的性格也很乖巧，她喜欢跟着莲馥春在裁缝店里，看父亲拿着剪刀和布料，神奇地变出一件件漂亮的衣服。有时候，她也会跟着陈梅红去河边洗菜淘米，好奇地看着河水里游来游去的小鱼。

“哦，小莲心又长大了。上帝保佑你。”

莲馥春也会抱着她去旁边的育婴堂。青莲也会抱起莲心，亲吻着。

“圣母玛利亚保佑你。”

天主教堂，那是一座充满异域风情的建筑，在一片江南水乡的中式建筑中显得颇为独特。教堂里有一位特殊的人物——弗拉西斯神父。他是个才华横溢的人，精通诗词歌赋，油画也画得极好，对神州大地的文化更是了解得透彻，称得上是个神州通。

说起青莲的身世，那要追溯到十年前。当时，弗拉西斯初到青莲镇，他穿着一身神袍，手上拿着一本圣经，脖子上挂着带十字架的银质项链，站在码头上。就在那里，他看到了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衣衫褴褛，手里拿着一只破瓷碗，正朝着过路行人伸出小手乞讨。这个小女孩就是青莲。

弗拉西斯弯下腰，温和地问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脆生生地回答：“青莲。”

弗拉西斯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哦，居然和这个镇子同名。青莲，你没有家吗？”

青莲摇摇头。

弗拉西斯又问：“你愿意跟我走吗？我是镇上天主教堂的神父，那里有个育婴堂，你知道吗？”

青莲再次摇摇头，然后天真地歪着头问：“那里有饭吃？”

弗拉西斯笑着说：“当然。天天可以吃饱，你愿意去吗？”

青莲的眼睛亮了起来：“有饭吃饱，我就去。”

就这样，青莲跟着弗拉西斯走进了教堂。从那以后，弗拉西斯就像对待自己亲生女儿一样对待青莲，不仅让她吃得饱、穿得暖，还教会了她读书写字。在弗拉西斯的悉心教养下，青莲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也成了弗拉西斯在教堂里的重要帮手。

莲心总是好奇地听着青莲讲述教堂里的故事，心中充满了向往。渐渐地，莲心已经可以自己跑去教堂了。她特别喜欢去那里，因为在那里，弗拉西斯和青莲会教她识字、画画。每次走进教堂，那股静谧而神圣的气息就会扑面而来。阳光透过彩色的玻璃窗，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古老的木地板上。弗拉西斯站在那光影里，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物。他拿着画笔，耐心地教莲心在画布上描绘江南水乡的景色，那弯弯的河道，摇曳的乌篷船，还有河岸上那一排排古旧的房子。

青莲则坐在一旁，拿着一本诗集，轻声地念给莲心听。那些优美的诗词仿佛带着魔力，把江南水乡的韵味诠释得淋漓尽致。莲心眼睛亮晶晶的，她沉醉在这知识的海洋里，在这个充满爱与温暖的地方，她感受到了一种不一样的世界。现在莲心也开始长大，18岁的青莲，变成了她的小老师。弗拉西斯很喜欢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在院子里的大树下，郎朗读书。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莲心最爱在莲花盛开的日子里，央着妈妈把一只小木盆放入青莲池，自己则拿上一只小木凳坐在木盆里，手握一支小木桨，划向那荷花盛开之处。

这差不多是江南水乡每个女孩子都喜爱的事情。五六岁的小丫头们就学会了，摇着小木盆在荷塘采莲、捞菱角。长到十二三岁，小木盆就坐不下了，于是便换成只能乘坐两人的小船，搭上个女伴，一个划桨，一个采莲，还会哼着甜糯的江南俚曲。

那是江南一道极为靓丽的景致，荷塘里姑娘们的歌声此伏彼起，常常引得路人停步观望。男孩子可就不一样了，他们常常光着身子跳进池水里，然后潜到塘底捉鱼摸虾，有时还会故意爬上姑娘们的小船，惹得女孩子们捂着眼睛大叫。

这些淘气的男孩子，会趁机拿走舱板上的菱角和莲蓬，甚至故意弄翻女孩子的小木船或小木盆，看着姑娘们翻落池塘，在一旁拍手大笑。姑娘们便一边游水，一边追赶淘气的男孩子。在水乡长大的孩子，无论男女都会游泳，这种恶作剧，不过是少男少女之间的一种情趣罢了。

莲心才三四岁，就学会了在小木盆里划桨采莲。她穿着父亲精心裁剪的粉红色绸缎大襟上衣，腰间系着蓝底白花的小围裙，下身是宽松的浅绿色丝绸长裤，头上扎着一个鲜艳的大红色蝴蝶结，宛如从荷花中跃出的小仙女。

这天，莲心摇着小木盆，划到青莲池荷田深处时，突然从她的小木盆旁边冒出两个光屁股小男孩。他俩一用力，就把莲心的木盆掀翻了。莲心“扑通”一声掉进水里，小木盆里的菱角和莲蓬散落在水面上。

莲心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像条小鱼似的潜入水中，开始追逐那两个小男孩。两个小男孩故意引逗着莲心，朝着青莲池北面游去。

他们很快游到那道镂空隔断湖面的花墙旁，然后从下面钻了过去，又爬上了岸，得意地坐在岸边的太湖石上，甩着两条光溜溜的小腿大笑。

莲心游到花墙旁边，伸手抓住镂空栏杆，心中迟疑起来。她知道墙里面是镇上言老爷家的园子，自己可不能随便进去。虽说镇上的人都说言老爷是个大好人，阿爸也常被请到言府，给府里的老爷、少爷、太太、小姐们做衣服，可自己从来都没进去过。

莲心不知道从花墙钻过去的男孩子，是镇上哪家的调皮鬼，又或者本就是言家的少爷呢？正在这时，莲心听到园子里面传来一个男孩子的声音。

“阿福、顺子，你们又在戏弄女孩子了。还不赶紧上岸去穿衣服？小心我告诉管家，打烂你们的屁股！”

莲心用小手捂住脸，透过镂空花窗看去，只见岸边站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他身着一件奶白色的绸布长衫，梳着中分头，手里拿着一把纸折扇，正在训斥那两个光屁股小男孩。

那两个男孩子爬起来朝假山背后跑去，大声央求着：“好少爷，千万别告诉管家啊。您就可怜可怜我们俩吧。”

“谁叫你们欺负小姑娘？快滚。罚你们滚到书房去背书，背不出来就别想吃饭。”

他笑着嗔骂，又对着花墙外面的莲心说道：“对不起啊，小姑娘。他们是我的书童阿福和小顺子，就爱捉弄人。我替他们向你赔不是了。”

莲心放下小手，从花窗后面探出头来。

“他们弄翻了我的木盆，我采好的菱角和莲蓬也都掉进池塘了，而且我现在衣服湿哒哒的，怎么回家呀？”

男孩子想了想。

“这样吧，我过去把角门打开，你进来到我屋里把湿衣服换下来，我让他们去给你烘干，好不好？”

莲心想了想，点点头，沿着花墙朝角门游去。

男孩子已经打开了角门，等莲心爬上岸时，他又脱下自己的长衫披在莲心身上，只穿着里面的短衫牵着莲心的手朝园子里走去。

莲心仰起小脸。

“他们喊你少爷。你是言府的少爷吗？”

“是的，我叫言龙生，我爸爸是言紫君，爷爷是八太公言善德，这里就是我的家。小姑娘你叫什么呀？才这么小就会下塘采莲了呢？”

“我叫莲心，是东大街莲裁缝的女儿。我很小吗？我今年已经四岁了，去年就下塘采莲了。”

两个孩子一路说着话朝里面走去。

到了言龙生的房间，他叫来自己的奶妈五婶。

“奶妈，你找一套衣服带莲心到屋里去换，再帮她把湿衣服拿去烘干。我去书房等着，换好后你陪她过来吧。”

五婶皱着眉头。

“这是怎么搞的，浑身都湿透了，这样会生病的。小姑娘是不小心掉进池塘里的吗？”

莲心甩了甩小辫子。

“不是的。我在塘里采莲，被阿福和小顺子掀翻了小木盆，我追着他们游到这里的。”

五婶一听，脸色大变，骂起阿福来：“一定是阿福这个小鬼，拉着我们家小顺子闯下的祸，要是被管家知道了，腿都要被打断。”

莲心仰起小脸。“婶婶，小顺子是你儿子呀？”

“对不起啊，小姑娘，婶婶替他向你赔不是。”

莲心转过脸。“龙生哥，别告诉管家好吗？他们是和我闹着玩的。”

五婶忍不住抱起莲心。“你真是个好孩子，你叫什么呀？是谁家的小丫头？”

不等莲心回答，言龙生就说道：“她是莲裁缝的女儿莲心。放心吧，我不会告诉管家的，你快跟着奶妈去换衣服吧，可别真的着凉生病了。”

言龙生催促着，看到五婶领着莲心进了房间，这才放心地朝书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