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火轮喷吐着黑烟，好似一位历经沧桑的老者，发出沉重的喘息，缓缓停靠在十六铺码头。烟囱中逸出的滚滚浓烟，在铅灰色的天空中悠然散开，恰似一砚浓墨泼洒在素白宣纸之上，肆意洇染，为这沉闷的天际增添了几分压抑之感。船身尚未完全停稳，码头上便传来一阵喧闹，那嘈杂声仿若一口沸腾的大锅，咕噜咕噜地翻滚着，鼎沸得让人的耳朵几近不堪重负。

从高处俯瞰，十六铺码头宛如一座巨型蚁巢，密密麻麻的人群在其间涌动、攒动。来来往往的旅客，拖着大小各异的行李，行色匆匆，神色各不相同。有的满脸洋溢着兴奋，眼中闪烁着对这座东方魔都的无限憧憬；有的则眉头紧锁，透露出初来乍到的局促与不安。接送的亲人们伸长脖子，在如潮的人涌里竭力搜寻着熟悉的面孔，一旦发现，便兴奋地挥舞着手臂，扯着嗓子呼喊着对方的名字。

各类小商贩也不甘示弱，在人群里来回穿梭叫卖。卖香烟的小贩，手里紧紧捏着几包老刀牌香烟，扯着破锣般的嗓子叫嚷："老刀牌香烟嘞，顶好抽的香烟嘞！" 那声音尖锐而高亢，像一把把利刃在嘈杂声里划开一道道口子。卖花的小姑娘，身着洗得发白的布衫，手里捧着一束洁白如雪的茉莉花，怯生生地询问着过往行人："阿要茉莉花，香得来……" 那软糯的江南口音，给喧闹的码头增添了一丝别样的温婉与柔情。

叶子伫立在小火轮的甲板上，望着眼前如汹涌潮水般的人群，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仿佛自己置身于波涛汹涌的大海，随时都可能被无情吞噬。她的心跳陡然加快，手死死地握住行李，指关节都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行李底层的老刀牌香烟盒硌得她肋骨生疼。

随着人流，叶子被裹挟着走下船。刚踏上码头，一股混杂着江水腥味、汗臭和各种食物香气的怪味扑面而来，她忍不住皱了皱鼻子，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口鼻。人群像潮水般不断冲击着她，她的脚步踉跄，好几次险些摔倒。茫然无措的叶子，就像一片无根的浮萍，被人群无情地推着往前走。

"借过，借过！" 一个身材高大壮硕的男人，扛着一个巨大的麻袋横冲直撞地从叶子身边挤过，差点把她撞倒在地。叶子惊恐地瞪大双眼，连忙侧身躲避，却不小心撞到了旁边一个提着篮子的妇女。

"侬做啥啦！" 妇女不满地瞪了叶子一眼，嘴里嘟囔着，"介勿长眼睛咯！"

叶子满脸通红，连忙道歉："对勿起，对勿起……" 声音小得如同蚊子哼哼，透着无尽的窘迫。

好不容易，叶子随着人群来到稍微稀疏的地方，她踉跄着走到一根路灯杆子下，靠在上面，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胸脯剧烈地起伏着，试图让狂跳的心平静下来。她的眼神里满是迷茫和恐惧，望着周围陌生又繁华的景象，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助，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将她彻底淹没。

叶子定了定神，开始打量周围环境。她看到旁边有个路牌，上面写着 "小东门" 三个大字。看到这块路牌，叶子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突然想起自己手里的地址 —— 闸北下塘街 13 号。她心想：只要找到写着 "闸北下塘街" 的牌子，就能找到土根住的地方了。

然而，叶子想得太过简单。她并不知晓闸北是个大区域，根本不会出现在这种路牌上。闸北地处上海北部，作为华界的重要区域，这里工厂星罗棋布，烟囱林立，日夜喷吐着浓烟；街巷纵横交错，像一张错综复杂的大网。既有繁华热闹、店铺林立的商业街，街边橱窗里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商品；也有拥挤杂乱的棚户区，低矮破旧的房屋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污水横流，垃圾堆积如山。人口密集，往来人员鱼龙混杂，既有西装革履的商贾，也有衣衫褴褛的苦力。叶子站在那里，眼神中透着一丝迷茫和困惑，像一只迷失方向的羔羊。她向四周张望着，试图找个人问路。

这时，一个卖香烟的小贩又凑了过来，热情推销："阿姐，来包香烟伐？老刀牌，顶好抽嘞！"

叶子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老刀牌香烟盒，盒盖上的暗纹与小贩手中的烟盒形成诡异呼应。她摇摇头："勿要，勿要……"

小贩见她没兴趣，也不气馁，转身又朝其他人走去。

叶子看到一个坐在弄堂口的老婆婆，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走过去。她微微弯下腰，脸上带着羞涩的笑容，轻声问道："阿婆，侬晓得闸北下塘街哪能走伐？"

老婆婆抬起头，看了看叶子，眼中露出慈祥的笑意。她用手轻轻指了指北方，说道："小娘姨，十六铺这一带是南市，再往北一点点就是闸北嘞。下塘就在那边西南角上。不过路有点远，侬要走蛮长时间嘞。"

叶子连忙道谢："谢谢阿婆，谢谢侬。"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大喊："捉贼啊！捉贼啊！"

叶子和老婆婆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吸引，转过头去。只见一个年轻人慌慌张张地从人群中冲出来，手里紧紧握着一个钱包。后面一个中年男人一边追赶，一边大声呼喊："小赤佬，侬还我钱包！"

周围的人纷纷侧目，有的面露惊讶，嘴巴微张；有的则露出无奈的神色，轻轻摇头。几个警察听到喊声，立刻吹响哨子，尖锐的哨声划破嘈杂的空气。他们朝着小偷逃跑的方向追去，人群自动为他们让出一条路。

叶子被这混乱的场面吓得不轻，下意识地抱紧自己的行李，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她不知道在这个繁华又复杂的城市里，还会遇到多少意想不到的事情。

但一想到丈夫陆土根，心中便涌起一股坚定的力量。她深吸一口气，按照老婆婆指的方向，踏上了前往闸北下塘街的路。

一路上，叶子看到许多在乡下从未见过的景象。街道两旁，高楼大厦鳞次栉比，西式建筑和中式楼阁相互交错，显得格外奇特。西式建筑多为砖石结构，有着精美的雕花和高耸的尖顶；中式楼阁则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充满古朴韵味。路上的行人，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有的穿着笔挺的西装，皮鞋擦得锃亮，每走一步都发出清脆的声响；有的则穿着传统的长衫旗袍，身姿婀娜，步伐轻盈。汽车、黄包车在街道上穿梭往来，喇叭声、车铃声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凡。

叶子紧紧攥着手中的地址，眼睛不停地在路边的路牌上搜寻着。她路过一家杂货店，店门口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商品，有从国外进口的洋货，如精致的钟表、闪亮的打火机；也有本地的土特产，像香甜的糕点、精美的刺绣。一个小男孩站在店门口，手里拿着一根棒棒糖，吃得津津有味，嘴角沾满了糖渍。

走着走着，叶子的肚子突然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她这才想起自己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她摸了摸口袋，里面只剩下几个铜板。她看到路边有个卖馄饨的小摊，旁边坐着两个男子在一边说话，一边吃馄饨。

那个戴礼帽的男子，身形微微前倾，压低声音，仿佛在吐露什么天大的秘密一般对另一个穿着长衫的男子说道："听说吗？昨天南京路上一家金店被抢了？" 他的眼神里透着一丝紧张与兴奋，说这话时还警惕地扫视了一下周围。

穿长衫的男子听闻，原本正准备舀起一勺馄饨的手停在了半空，脸上瞬间浮现出惊讶的神情，嘴巴微微张开，半晌才吐出一句："啊？那盘店啊？抢了多少东西？" 他的眼神里满是好奇，身体也不自觉地朝戴礼帽男子那边凑了凑。

"一盘店差不多抢光了。" 戴礼帽的男子神色凝重，轻轻摇了摇头，仿佛对这桩抢劫案感到十分震惊。

"巡捕呢，巡捕没有去？" 穿长衫的男子接着追问，语气中带着一丝疑惑。

"等巡捕赶过去，人早就跑没有影了。" 戴礼帽男子撇了撇嘴，露出一丝不屑的神情，似乎对巡捕的办事效率很是不满。

"伤人没有？" 穿长衫男子的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声音也不自觉地放低了些。

"那倒没有，说是当班经理识相，老老实实交出了保险柜的钥匙。里面的东西一点没剩。" 戴礼帽男子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比划着，似乎在重现当时的场景。

"唉，这个年头啊。" 穿长衫男子长叹一声，脸上满是无奈，仿佛在感慨这个动荡不安的时代。

"可不是，兵荒马乱的，听说北伐军要打过来了，已经打到湖北了。" 戴礼帽男子的声音更低了，眼神里透露出一丝恐惧与不安。

"嘘，小声点，当心被人听见。" 穿长衫男子神色紧张，连忙用手示意对方噤声，说着还朝四下里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仿佛生怕被什么人盯上。

两个男子起身走后，一直在犹豫的叶子还是走了过去。

"阿姐，来碗馄饨伐？" 摊主是一个中年妇女，脸上带着热情的笑容，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让人感觉格外亲切。

"好的，多少钱一碗？" 叶子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与羞涩。

"五个铜板。" 摊主回答得干脆利落。

"老板，他们刚才说的是真的？" 叶子微微皱了皱眉头，眼中透露出一丝好奇与担忧。

"你说南京路上抢金店？真的，又不稀奇的，上海滩这个十里洋场，这种事情家常便饭。" 摊主一边熟练地煮着馄饨，一边满不在乎地说道，仿佛对这样的事情已经见怪不怪了。

"那北伐什么军？是什么？" 叶子的眼神里充满了疑惑，她在乡下时，很少听闻外面的这些大事。

"北伐军，就是南边革命党的军队，在闹北伐。北伐军听说对老百姓挺好的。像我们这种穷苦人，没什么好怕的。" 摊主一边把煮好的馄饨盛到碗里，一边耐心地解释着，脸上还带着一丝期待的神情，似乎对北伐军的到来充满了希望。

叶子点了点头，坐了下来。不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了上来。叶子拿起勺子，轻轻舀起一个馄饨，放入口中。馄饨的味道鲜美，让她感到一阵满足，暂时驱散了腹中的饥饿和心中的疲惫。

吃完馄饨，叶子继续赶路。她沿着街道走了很久，却始终没找到闸北下塘街的影子。太阳渐渐西斜，天边泛起一抹绚丽的晚霞，给这座城市染上一层金色的光辉。高楼大厦的轮廓被勾勒得格外清晰，街道上的行人也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边。

叶子的脚步变得越来越沉重，心中也开始有些着急。她又问了几个路人，却得到不同的答案。有的人说她走反了方向，有的人则说她还要再走很远。

就在叶子感到绝望的时候，她看到一个警察站在路边。她连忙走上前去，向警察询问。警察看了看她手中的地址，耐心地告诉她："闸北下塘街还远着呢，侬坐黄包车去吧，这样快一点。"

叶子犹豫了一下，她知道坐黄包车需要不少钱，但她实在走不动了。她咬了咬牙，点了点头。

警察帮她叫来了一辆黄包车，叶子上了车，告诉车夫地址。车夫点了点头，拉起车就跑了起来。

谁知道，没跑多远，前方突然一阵骚乱。原来是两个黄包车夫争抢客人，互不相让，最后竟扭打起来。周围的人纷纷围拢过去看热闹，把路堵得水泄不通。叶子坐在车上，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她不停地张望着，眼神里充满了焦急与无奈，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角，仿佛这样就能让车子快点前进。

过了好一会儿，警察赶来，才把两个车夫拉开，道路这才恢复通畅。黄包车继续前行，没一会儿，又遇到街头艺人在表演杂耍。只见一个大汉光着膀子，拿着锋利的大刀，在脖子上比划，引得周围的人阵阵惊呼。人群又一次拥堵起来，叶子的寻夫之路被一次次耽搁。

坐在黄包车上，叶子看着路边的景色飞快地向后退去，心中充满了期待。她不知道当她找到闸北下塘街 13 号时，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是丈夫温暖的怀抱，还是又一次的失望？

黄包车在街道上飞驰，风在她的耳边呼呼作响。叶子紧紧地握着拳头，心中默默祈祷着："土根，我马上就要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