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拖着仿佛被重负压垮的双腿,一步一步踏入南市区小南门的地界。抬眼望去,这片区域恰似一座被繁华遗忘的孤岛,与上海其他地方的喧嚣截然不同,却又有着独属于自己的烟火气。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售卖传统小吃的摊点前,蒸笼里升腾起滚滚热气,诱人的香气肆意飘散,可此刻满心焦虑的叶子,对这一切毫无兴致。人力车在狭窄的街巷里颠簸穿行,车夫们弓着背,卖力地奔跑,口中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打破了街道的沉闷。街边,几个孩童在墙角处相互追逐,欢笑声在空气中回荡,然而在这动荡不安的时局下,那笑声也显得格外单薄,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散。
小南门,作为南市区的一处重要地标,宛如一位饱经沧桑的老者,静静承载着岁月的厚重痕迹。它曾是这座城市抵御外敌的坚固防线,古老的城门历经风雨侵蚀,斑驳的墙体上布满了岁月的刻痕,却依旧稳稳屹立,见证着城市的兴衰变迁。如今,城门附近人来人往,挑着担子售卖蔬果的农民,脸上带着质朴与疲惫;背着包袱赶路的行人,神色匆匆,满是对前路的迷茫与不安。大家虽神情各异,但都在这乱世之中,竭尽全力寻觅着活下去的机会。
叶子拉住街边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大爷,麻烦问一下,您知道附近有个叫腊梅的湖州妹子住哪儿吗?"
老者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抬手朝一条幽深的弄堂指去:"好像是在那一片,具体哪家,我也不太清楚。" 叶子道了谢,抱紧手中的包裹,朝着弄堂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叶子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与腊梅相识的点点滴滴。那是一个暖阳初升的日子,叶子在河边清洗衣物,河水冰冷刺骨,冻得她双手通红,几乎失去知觉。正当她费力地揉搓着衣物时,一个身影悄然走到她身旁,轻声说道:"妹子,这么冷的天,可得注意手啊,别落下病根。" 叶子抬起头,便看到了腊梅那张带着善意微笑的脸。交谈中得知,腊梅也是湖州人,他乡遇故知,两人的心瞬间拉近了距离。从那以后,她们便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
拐进弄堂,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石库门房子。这种极具上海特色的建筑,起源于太平天国起义时期。当时,大量江浙一带的难民涌入上海租界,为满足居住需求,融合了江南民居特色与西方建筑风格的石库门应运而生。石头砌成的门框厚实坚固,乌漆的实心厚木门紧闭着,铜质的拉手在微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走进弄堂深处,晾衣绳纵横交错,上面晾晒的衣物随风轻轻摆动,偶尔还能听到从屋内传出的几句吴侬软语,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叶子顺着记忆,找到了那座熟悉的石库门房子。她深吸一口气,抬脚走进,沿着狭窄的楼梯缓缓向上走去。楼道里弥漫着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墙壁上挂着几盏昏黄的灯,灯光微弱,在这略显昏暗的空间里摇曳不定,将她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她来到腊梅家门口,抬手,用微微颤抖的手指轻轻敲了敲门。
屋内,腊梅正在忙碌着。她弯着腰,仔细地整理着一堆旧衣物,打算改改缝缝,让它们能多穿些时日。一盏老旧的煤油灯摆在破旧的桌子上,灯芯跳动着微弱的火苗,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了周围的一小片区域。窗户没有关严,寒风从缝隙中灌进来,吹得窗户 "哐哐" 作响,也让本就简陋的屋子更添了几分寒意。突然,一阵敲门声传来,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腊梅手上的动作猛地一顿,心中涌起一丝不安。她赶忙放下手中的衣物,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快步走到门口。
门 "吱呀" 一声打开,一股冷风,裹挟着叶子的狼狈扑面而来。腊梅一眼就看到叶子带着个小包裹,面色苍白如纸,眼神中满是惊惶与疲惫,神色匆匆地站在门口。昏暗的灯光下,叶子的身影显得那样单薄无助。腊梅的心 "咯噔" 一下,凭直觉就知道一定出事了。她的目光迅速扫过叶子狼狈的模样,又看向门外狭窄昏暗的过道,墙壁上脱落的墙皮在灯光下若隐若现,仿佛在诉说着生活的艰辛与不易。
"腊梅姐,土根受伤了。已经连夜逃走了。我想先在你这里住几天,另外找房子。还有……" 叶子慌慌张张,此刻也顾不上客套,一股脑儿地说出了自己的目的,说着说着,声音便哽咽起来,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叶子,别说了。" 腊梅打断她的话头,伸手拿下她手上的包裹,轻轻放在一旁那张摇摇晃晃的桌子上,一脸关切地看着叶子,眼神中满是心疼。她伸出手,温柔地拂去叶子脸颊上的一缕乱发,说道,"先安心住下,找房子的事儿慢慢来。找事情做就包在姐姐身上了。你先安心休息一下,只要土根已经逃走了就好。"
叶子紧紧抓住腊梅的手,那双手因为恐惧和寒冷而微微颤抖着,眼中满是担忧,急切地问:"腊梅姐,你说土根会不会有事,能不能逃出去啊?这到底都是为什么啊?土根他们那个什么革命不是成功了吗?怎么又自己人打起自己人来了?" 说着,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腊梅叹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叶子的手,将叶子拉到床边坐下,把她拥入怀中,安慰道:"叶子,你只好求菩萨保佑了。这些事我们老百姓不懂,我们女人更是不懂。你也别管这些了,下午我带你去买几件衣服,晚上去荐工。不管怎么样,日子是要过下去的,你乡下还有个儿子要养大。" 她轻轻拍着叶子的背,像哄小孩一样,试图让她平静下来。此时,窗外的风越刮越大,吹得窗户玻璃 "哗哗" 作响,仿佛也在为这乱世而悲叹。
叶子感激地摇着腊梅的手,眼眶泛红:"阿姐,我真是不知道怎么谢你?荐工还要买衣服?" 她抬起头,用满是疑惑的眼神看着腊梅。
"你就别多问了。一切我来安排。" 腊梅笑着摸了摸叶子的头,那笑容里满是宠溺,就像姐姐对妹妹一样。她刮了刮叶子的鼻子,继续说道,"放心吧,听姐姐的准没错。" 这时,煤油灯的火苗跳动了几下,似乎快要熄灭,腊梅起身拨弄了一下灯芯,房间里的光线又亮了一些。
叶子从怀里拿出三块银元,一脸愁容地说:"土根一直没有钱拿回来,我洗衣服洗了多半年也没有几个铜板。这三块钱还是出来之前,卖掉蚕茧的钱。公公婆婆一定要我带上,一直没有舍得花。" 她把银元递向腊梅,眼神中带着一丝无奈和期待。
腊梅把她的手推回去,佯装生气地说:"不用你的钱,姐姐给你买。你要是不好意思,就算姐姐借给你,以后赚到钱再还给我。" 她握住叶子的手,用力地捏了捏,仿佛在传递着力量。
"这怎么好?" 叶子既不好意思,又因为有了依靠而感到一丝兴奋,忍不住问,"阿姐,你给我找的事情真的赚得到钱吗?" 她歪着头,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不安。
腊梅看了叶子一眼,然后有点轻佻地捏了一把叶子的脸,笑说:"放心吧。凭着妹妹这张脸,想不赚都难。你这么标致,到时候啊,那些主顾肯定抢着找你做事。" 她拉过叶子的手,轻轻拍了拍,继续说道,"而且啊,姐姐我在这一片也认识些人,肯定能给你找个好活儿。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好好休息,养足精神。"
叶子听了腊梅的话,心中的担忧稍微减轻了一些,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阿姐,有你真好。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腊梅看着叶子的笑容,也跟着笑了起来:"傻妹子,跟姐姐还客气啥。咱们是好姐妹,有难同当,以后啊,姐姐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她拉着叶子的手,紧紧不放,仿佛在向叶子承诺着什么。
两人就这样坐着,手牵着手,互相安慰着,在这小小的房间里,她们的情谊如同温暖的炉火,驱散了外面的寒冷与恐惧。
下午,阳光透过淡薄的云层,洒在街道上。腊梅拉着叶子,穿梭在南市区热闹的街市中。街边的服装店一家挨着一家,招牌林立,各式各样的衣服挂满了橱窗。腊梅一家一家地仔细挑选,她的目光专注而认真,仔细地比对每一件衣服的质地、款式,仿佛在完成一项无比重要的任务。她拿起一件粉色的旗袍,在叶子身前比划了一下,微微皱眉,摇了摇头;又拿起一件素色的连衣裙,看了看,还是放下了。终于,在一家小店的角落里,她眼前一亮,拿起一件淡蓝色的旗袍。那旗袍的领口绣着精致的小花,每一针每一线都绣得极为细腻,丝线在光线下闪烁着柔和的光泽;袖口微微卷起,恰到好处地露出纤细的手腕,显得典雅又大方。
"叶子,你试试这件。" 腊梅拿着旗袍,拉着叶子走进试衣间。叶子换好衣服,站在镜子前,原本略显憔悴的面容,在旗袍的衬托下,多了几分温婉与动人。她的眼神中也有了一丝光亮,不再是之前的那种绝望与无助。腊梅看着叶子,满意地点点头,眼中满是赞赏:"妹子,你可真是天生丽质,这衣服一穿,简直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更漂亮了。" 叶子看着镜中的自己,脸颊泛起红晕,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街道上的路灯依次亮起,将整个城市装点得灯火辉煌。腊梅带着叶子来到一处灯火通明的场所。这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男人们穿着笔挺的西装,皮鞋擦得锃亮,女人们则身着华丽的服饰,佩戴着璀璨的首饰,欢声笑语回荡在空气中。腊梅带着叶子走进一间屋子,里面坐着几个神情严肃的人,他们的目光犀利,仿佛能看穿一切。腊梅走上前去,和他们低声交谈了几句,不时用手指了指叶子。那几个人微微点头,眼神在叶子身上打量了一番。然后,腊梅回头对叶子说:"叶子,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从明天开始,你就来这里做事。"
叶子有些紧张,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衣角。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但她知道,为了生活,为了找到丈夫,她必须勇敢地迈出这一步。她感激地看了腊梅一眼,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努力,不辜负腊梅的帮助。在这动荡不安的时代,这份姐妹间的情谊,成了叶子心中最温暖的力量,支撑着她在这陌生的城市里,努力活下去,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