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智娃愣愣地站着,思考着,他对发生的许多事情难以理解:香烟为什么不整盒整条放在桌上,偏要散放呢?他悄悄问他姐,他姐笑了笑说:“要是整条整盒摆出来,小心眼的人顺手就装回去了,你得放多少?散放在碟子里,他一次只能拿一支,这不就省许多钱吗?”智娃恍然大悟。他又想,这到底是喜事呢还是丧事?既然是喜事,为什么孝子都要哭?要说是丧事,却为什么要唱戏,显出热闹的景象?他仔细观察,发现许多人的哭都是假装的。刚才还笑语喧哗,总理一喊“上香”,随着唢呐吹响,个个就不要命地嚎啕大哭。唢呐声一停,个个又都不哭了,再看脸上,干干净净,一滴眼泪都没有,一点痛苦的表情都看不见。人家哭时他也想哭一哭,可就是哭不出声来。

吊唁日的晚上是最热闹的。晚饭前是晚祭,所有孝子集合在一起,由总理祥生主礼。随着悠扬哀婉的唢呐声,孝子排成一行,绕棂柩祭奠,每走三步磕一个头,绕三圈后由领头的孝子带头烧香奠酒。仪式结束后开始吃晚饭,晚饭后接着唱戏。演员可以化妆,也可以清唱,所唱内容都是与丧葬有关的折子戏。什么《祭灵》、《周仁回府》、《哭祖庙》等,一折一折,一直唱到更深夜静。这戏是给死人唱的,让他最后一次感受人间生活的况味,也是给活人唱的,让活人体会到死并不可怕,只不过是一种归宿。

第二天准时起棂,当唢呐吹奏,棂柩抬起时,孝子便不顾命的哀嚎,智娃姐哭得死去活来,趴在棺材上不让抬,几个人上前用力将她拉开,棺木才被七八个壮年男子抬出大门,放在巷道早预备好的两条长凳上,又开始唱戏。自乐班的一个演员穿着孝服,装扮成孝子,唱了一段很感动人的戏曲,边唱边哭,把死者称自己的亲爹,围观的人边看边听,真正的孝子也没有她这么悲伤。听着听着,围观者也忍不住掉泪。唱完后再抬着棺木往坟地走。到了坟地,先将棺木下葬,摆放端正,然后举行一个简短的仪式,便开始填土。

棺木一出院门,有专门指定的人员开始打扫院庭,等送葬回来,院子已经干干净净,真所谓扫地出门。这时八仙桌早已擦干净,所有帮忙的人员开始依次入座。饭后带着满嘴油腻各自回家,一番事情就到此结束了。

最后盘点,共收礼三百四十三元。智娃给了他姐他哥各一百五十元,剩下的他做了路费。

头七过后,智娃就离家去煤矿了。

在回矿的路上,智娃一直在惦记着月娥,担心月娥从来没有单独在煤矿生活过,他走后,她会不会感到孤单,那些不要脸的单身汉会不会去骚扰她……她的病是不是减轻了,回去后能不能和她做爱……他一路都在胡思乱想。

坐了六个多小时火车,又坐了一个多小时汽车,然后上山。到矿时,已近黄昏,沿路碰见几个和他同时招工的老矿友,见面风趣地说:“伙计,你终于回来了!”智娃解释说:“我也想早点回来,可我父亲去世了,走不起身么!”分手后,智娃觉得矿友的话怪怪的,什么“终于回来了!”。“终于”是什么意思,他搞不明白,但听起来总觉得不是味儿。当他风尘仆仆走到家门口,要推门的时候,心里更加激动起来,他不知道进门会看见什么,犹豫了一下,才抬手推门。进门一看,院子比他在时更加整齐,更加干净,缝纫机的响声更加悦耳,这说明月娥把这个家真正当成了自己的家,他内心所存的一切忧虑全然消失了,亲切地喊了声“月娥!”

月娥闻声抬起头,看见智娃兴致勃勃地朝她走来,心里突然产生一种厌恶,没精打采地说:“你回来了!”

智娃笑着走进房门,说:“我回来了,你不高兴吗?”

月娥冷冷地说:“我天天都不高兴。”

“为啥不高兴?谁惹你了?”智娃放下手中的行李。

“谁都没惹,日子过得不顺心。”月娥拿起剪刀,把线头剪断,站起身来,“啊——”地伸了一下懒腰。

智娃以为月娥在向他诉苦,嫌他回去时间太长。他想,女人总是要男人陪伴,于是讨好地伸开膀臂拥抱她,却被月娥不自然地推开了,问:“身上净不净?”智娃讨了个没趣,自我解嘲说:“吃过饭我去洗澡。”

自智娃走后,老朱和月娥像新婚夫妇一样过了一段美妙的蜜月生活。老朱不避左邻右舍,白天黑夜都在月娥家中,把月娥家简直当成了自己的家,帮月娥扫院担水,劈柴生炉子。在月娥看来,老朱所做的一切都比智娃好,更不要说老朱的言谈举止,音容笑貌,样样中她下怀。月娥也停止缝纫了,他俩不顾命地寻欢作乐,享受爱的妙趣。可是,智娃一回来,他们这一段难忘的生活就要结束了,这是他俩所不愿意接受的。

智娃完全成了老朱和月娥生活中的障碍。要获得自由,要没有阻碍地永远生活在一切,只有两种办法:要么,把智娃除掉;要么他俩离开煤矿,到别的地方去。老朱的确动过第一个念头,告诉月娥,用药把智娃毒死。月娥下不了这毒手,劝老朱千万不能这样做,另想别的办法。但再能想什么别的办法呢?真是度日如年啊!

一天傍晚,大约六点多钟,老朱忽然兴致勃勃地来找月娥,俯首帖耳地说:“报告你一个好消息——井下出事了!”

月娥吃惊地问:“出什么事了?”

“巷道冒水了!淹死了不少人,家属都去了。井面上围着许多人,正在抢救,抬上来的没有一个活着。”

月娥坐不住了,因为智娃也在这一班。她没有再和老朱说话,就直奔出事地点。这让老朱感到意外:“难道她对智娃还有感情?难道她和我不是一条心?”老朱在后边跟着喊叫,月娥似乎没有听见,她边走边想:“不管怎么说,智娃还是我的男人,我不愿意智娃在事故中丧生。哪怕就是将来离婚,总比他现在死了要好”一种怜悯之情在月娥心中油然而生。

快到井口,她果然看见井口周围聚满了人,并且能听见大声哭叫的声音,她的心更慌了,不由得小跑起来。

到了井口,几具尸体排放在旁边的场地上,几个家属哭昏了过去,旁边的人在竭力劝慰。有人在维持秩序,不让家属靠近井口。月娥不由自主地朝那几具尸体走去,没到跟前,就被维持秩序的警务人员挡住了。旁边的人告诉她,死者里面没有智娃,她的心略微镇定了,只好远远地等着,因为还有陆续抬出来的人,也有活着的,但很少,只是里面没有智娃。她无意中转过身,看见老朱站在她身后,她冷冷地问:“你来干什么?”老朱不好意思地回答:“我不放心你。”

矿领导拿着值班名册,一一对照,还有三个人没有上来,不知是死是活,其中就有智娃。

又等了两个多小时,另外两具尸体也抬上来了,其中也不见智娃。井口的人陆续散去,抢救人员也上来了。还是没有智娃的影儿。这时天已黑了,井口的电灯亮了。现在只剩下几个矿领导和连续搜救的人。

月娥呆呆地站在井口。老朱拉了月娥一把,小声说:“回。”月娥没给声,她走到矿领导跟前说:“陆智娃是我的人,你们得想尽一切办法把他救上来!”说着,就要往井下扑,被几个人急忙拉住。保卫科丁科长说:“下边有人搜救,你下去干什么?”

夜风飕飕地刮着,天气很冷,许多人没有穿棉衣,冻得发抖。月娥身上冷,她心里更冷,牙齿不停地哒哒响。智娃和她磕磕碰碰生活了将近五年。智娃爱她,什么都依着她,是她不爱智娃,可是在生死关头,她不能不关心他。这时,她的良心起着主导作用。老朱把一件薄棉衣披在她身上,她没有察觉。

大部分人已陆续回去,知道没有希望了。但也有人依然在等,因为井底搜救的人没有完全上来。等着的不多几个人中就有月娥。她也知道已经没有希望,但不见人,她总是心里不安。

又等了半个小时,井下搜救的人全上来了,说:“再找不到了。”

这时,丁科长恳切地对月娥说:“没希望了。”说完,他也转身走了。

月娥带着无望的心准备离开井口。可谁知就在这时,黑沉沉的夜色中,一个人突然出现在月娥的视线中,她注目一看,好像是智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