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书记质问:“那么说,你还有理了?抢,这应该是一个公社干部、一个共产党员口里说出来的话吗?”
龚友盛说:“我不是为自己的私利,是为二队群众……”
杨书记一拍桌子,怒道:“好,算你有本事!我将把你的事情,呈报县政府。你等着上级的裁定吧。”
龚友盛也怒了:“杨书记,你是主管工商企业的,我们农口与你什么相关?哪怕你是副书记,我也不服!”
出了杨书记的办公室,龚友盛气哼哼地走出了公社大院,想一想还是折回去,去找赵书记。赵书记在办公室打电话,安排长江干堤防洪抗险的事。龚友盛进去站着。赵书记打完电话,看着龚友盛问:“有事吗?”
龚友盛把抢夺抽水机的事说了一遍。赵书记用手指点了点龚友盛的鼻子笑了:“嘿嘿,臭小子,把你爸当年的本事学到手了,有点意思。”
龚友盛其实准备迎接赵书记一顿狂风暴雨的,想不到赵书记还笑。赵书记筛了热茶,递了香烟,坐下来说:“小龚,坐坐坐,坐下来说。”
龚友盛坐下来,没啥说的了。赵书记说:“小龚啊,你这事办得对,但有些鲁莽。我还是要批评你。如果所有干部都像你这样办事,朱集公社岂不成了军阀混战了?良方书记不支持你,大队贫协不支持你,你可以请示公社党委嘛。刚才杨书记找你了?”
龚友盛说:“是的。他说要上报县政府。我不会受处分吧?”
赵书记用手指轻轻地敲着桌子:“这个……以后,你少招惹杨书记。这次你得罪了钟村大队的干部,又跟杨书记杠上了,问题有点棘手。……你大胆地工作吧。不会有太大的问题。这事老杨肯定要摆到公社党委会上去讨论。到时候我会尽量把握分寸的。你赶紧回去生产自救吧。”
两台抽水机日夜不停排水,三十几个小时后,二百亩早稻穗子露出水面。全队社员,一百多人,手持镰刀、冲担,站在田边,严阵以待。小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龚友盛做了简短的动员:“同志们哪,我们这是龙口夺粮。再泡一二天,这两百亩早稻十万斤粮食,就打丟了。我们今年又要饿肚子。今天,就是天上下刀子,我们也要动手,全力以赴,力争两天时间,全部抢割上来!我在这里表态,凡是参加抢割稻谷的人,每人奖励一百斤口粮。记住,这是奖励,不算入应分口粮份额。后天就分到你们手里!”
社员们兴奋地一声呐喊,就下到膝盖深 的水里,挥舞镰刀。女的一人一个木盆子,负责割谷,打捆的谷个子就放在木盆里。男劳力用冲担、木船,负责运上田埂,然后肩扛手提,踏着泥泞,源源不断,运往禾场。龚友盛也脱掉长裤子,趟水运谷个子。老才等人说:“龚主任,您不要下水,就在田埂上指挥。”
龚友盛不听,在浑浊、杂乱的水田里,跟男社员一道,一趟又一趟来来往往……他还从来没有这么兴奋过,忍不住发起歌来:“同志们,唱个歌吧。大海航行靠舵手,预备——唱!”
粗犷、杂乱的男女大合唱响起,风雨中多少悲壮啊!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雨露滋润和苗壮
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鱼儿离不开谁呀
瓜儿离不开秧
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
毛泽东的思想是不落的太阳……
四队五队的社员,联合起来,到二队来抢抽水机。他们看到二队的一群“叫花子”,唱着革命红歌,在风雨中抢割,在泥水里拼命。尤其是看到龚主任也在泥水里打滚,浑身湿透,脑袋上都有泥巴,两个队的干部们愣住了,感动了,于心不忍了。
四队队长说:“不忙动手。”
五队队长说:“回去吧,明天再来。”
(附:龚主任日记)七月二十八日 晴
停职反审吧,我不怕。反正我问心无愧。经过几个月的相处,我越来越觉得,二队的群众,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民群众,好领导,好说服,好满足,好吃苦……
想起二百亩水渍早稻大会战的伟大胜利,我就要笑出声来。胜利啊!完胜!十万斤稻谷,对于全公社、全县来说,完全不值一提,但对于二队群众来说,却是要命的财富。国家的公粮、水费那是要缴纳的。十万斤粮食的损失,就只能折扣社员的口粮了。想一想都后怕。我带人抢夺抽水机,加上随便给社员奖励粮食,还是被杨书记提到公社党委会上讨论。他可能从其他途径,又总结了我几条“罪状”,诸如不开批斗大会,丧失了阶级警惕性,对割资本主义尾巴热情不高,等等。最后公社党委形成一致决议,给予我我停职反省,留党察看三个月的处分,调离钟村二队,暂赴三洲长江干堤防洪一线,等待重新分配。
离开钟村二队的那天,全体社员都来送我。有的女社员还哭了。就是刺头锁狗子也握住我的手,久久不放。我何德何能,敢享受群众十里相送?才队长、小高、老丁、韩梅真的把我一直送出十多里。我的被子,老才背着。我的衣服,老丁拿着。我的自行车,小高推着。我的书和鞋子,韩梅抱着。
他们一再恳切地说:“龚主任,你一定要回来!你一定要回来!你是为了我们受处分的。”
韩梅还把我委托她调查女青年人数及其他情况的材料交给我:“龚主任,从解放以来,钟村二队在盂南渊跳水自杀的女孩子有十三人。现在,二队已经参加生产队劳动的女青年三十二人。全队寡妇五人,三十岁以上的未婚光棍十五人。本队现有血吸虫病人五十八人。革命烈士五十人,光荣军属十家。失学儿童十二人。常年在外乞讨的老人八人,季节性外出乞讨的人四十人……小菊小桃小玲三人自杀的原因,是因为没有衣服穿,有时候身上的羞耻都遮不住,肚子也吃不饱,经常饿得烧蚂蚱、知了吃,今后的日子也看不到什么希望……”
韩梅就哭了,哭得很伤心。我不知道怎么劝慰她,只好违心地说:“我一定会回来的。我一定要解决这些问题。你们不知道吧?公社赵书记是我爸爸的老部下,他说一声我就回来了。等我回来了,我们一起来解决这些问题,让盂南渊的乡亲们过上幸福的生活。嘿嘿,笑一笑,不要哭嘛。”我自己的眼泪却出来了。我的命运,此时是不由我自己做主的了。
钟村二队的一团乱麻还没有理出头绪,我就被处分离开了。从荆州城里下放到二队劳动改造的“知识越多越反动”的“臭老九”老尹,把二队的症结总结成了四个字:丰衣足食。知识分子就是知识分子,四个字就把我的思路理清了。如果我万一有机会回来,一定拜老尹为师,一定解决“丰衣足食”四个字!
韩梅给我的材料,字迹工工整整,五页材料纸,却似有千万斤重。如果我置之不理,或者以后来这里的蹲点干部置之不理,盂南渊绝对还有人跳下去!
吃人的盂南渊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