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的过度操劳早榨干了玉翠的身子,每日啃着掺了糠的窝头,连口热粥都难得,营养不良像藤蔓般缠紧了她的五脏六腑。这天清晨,她咳得直不起腰,手背捂嘴时,竟沾了一片刺目的红——痨病,这在村里能拖垮整个家的病,终究找上了她。
子晨外出刚推开门就看见母亲蜷在炕角,脸色白得像窗纸,呼吸轻得像随时会断的线。他急得像被火燎的蚂蚁,拔腿就往村东头的赤脚医生家跑。医生号过脉后只皱着眉摇头,开了几副最便宜的草药,嘱咐他“多给病人喝些水”。他熬药时盯着药罐里翻滚的黑汤,心里一遍遍祈祷:“娘一定会好起来的。”
可药喝了三副,母亲的咳嗽却更重了,夜里常常咳到天亮,有时还会猛地坐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嘴角挂着血丝。子晨不敢睡熟,总在炕边铺个草席,一听见母亲的咳嗽声就爬起来,用粗布巾擦她的嘴角,再给她掖紧被角。有一回,他半夜醒来,看见母亲睁着眼睛望屋顶,枯瘦的手紧紧抓着炕席。他凑过去,才发现母亲的脸已经没了半点血色,颧骨高高凸起,脖子上的青筋清晰可见,整个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子晨躲到门外的柴房里,捂着嘴不敢哭出声,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打湿了衣襟。他心里反复嘶吼:“爹走的时候我还小,现在娘不能再离开我!我一定要救她!”
第二天一早,他疯了似的冲向二叔家。他跑得太急,摔了一跤,膝盖擦破了皮,渗出血来,可他顾不上疼,爬起来接着跑。还没到二叔家的院门口,带着哭腔的呼喊就撞碎了清晨的寂静:“二叔!二婶!你们快救救我娘!”
“吱呀”一声,二婶拉开了门,看见子晨满脸泪痕、裤腿沾着泥和血,吓了一跳。子晨三步并作两步扑进屋里,没等二叔开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磕在冰凉的水泥地上,疼得他一哆嗦,可他顾不上这些,双手死死拽住二叔的衣角,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里满是哀求:“二叔,我娘快不行了,她咳血咳得厉害,求你们救救她,我不能没有娘啊!”他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眼泪混着脸上的泥土,在脸颊上冲出两道痕迹。
二叔愣在原地,手里的烟袋锅子“啪嗒”掉在地上,烟末撒了一地。二婶急忙丢下手中的针线笸箩,快步走过来,一把拉住子晨的胳膊,用力想把他扶起来,眼眶泛红:“孩子快起来,有话咱慢慢说,别这么跪着,折煞我们了。”
子晨却不肯起,哽咽着把母亲的病情断断续续说出来:“我娘……她昨天咳了一晚上,嘴角都是血,喝了药也没用……医生说……说可能不行了……二婶,我该怎么办啊?”话没说完,他就泣不成声,肩膀一抽一抽的。
二叔蹲下身,捡起烟袋锅子,重重叹了口气:“造孽啊!你娘这是积劳成疾,加上缺吃少穿,这病哪是村里的草药能治的?”二婶抹着眼泪,拉着子晨的手摇头:“孩子,不是我们不帮你,你也知道,家里就那点收成,刚够我们两口子糊口,实在没余钱给你娘看病啊。”
子晨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二叔突然站起身,转身走到炕边,弯腰掀开铺在炕上的被褥,又小心翼翼地揭开炕席的一角,从下面摸出一个红布包。那布包磨得有些发白,边角都起了毛。二叔坐在炕沿上,双手捧着布包,慢慢打开一层又一层油纸,里面是一沓皱巴巴的钱,最大的面额是十元,还有不少一元、五角的零钱。他数了数,把钱递到子晨手里:“孩,这是我攒了好几年的50块钱,本来想给你二婶抓药的,你先拿着,去保定的大医院试试,或许能救你娘的命。”
子晨捏着那沓钱,指尖传来纸币粗糙的触感,眼泪又涌了上来。他“咕咚咕咚”对着二叔二婶磕了两个响头,额头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叔婶,谢谢你们,等我以后有本事了,一定把钱还给你们,还会好好孝敬你们!”
从二叔家出来,子晨又挨家挨户敲开乡亲们的门。一毛、一块......钱终于凑够了100块,虽然大多是零钱,可在他眼里,那是救母亲的希望。
他攥着钱,一路跑回家,推开家门时,声音里满是抑制不住的狂喜:“娘!娘!我有钱了!我们去保定的大医院看病,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玉翠躺在炕上,昏昏沉沉地睡着,听见儿子的声音,缓缓睁开眼。她的眼神黯淡得像燃尽的烛火,没有一点光彩,嘴唇干裂起皮,轻轻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子晨快步走到炕边,扶着母亲的胳膊,想让她坐起来。可母亲的身子太虚弱了,刚撑起一点,就晃了晃,差点倒下去。子晨赶紧把炕边的枕头塞到母亲背后,让她勉强靠着。
玉翠抬起手,枯瘦的手指轻轻抓住子晨的手。那双手冷得像冰块,没有一点温度,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看着儿子满是期待的脸,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一字一顿地说:“儿啊……没用了……娘的身子……娘心里清楚……别再折腾了……”
子晨握着母亲冰冷的手,感觉心像被刀绞一样疼。他低头看着母亲,才发现她的脸已经枯槁得像黄钱纸,没有一丝生气,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脖子上的皮肤松松垮垮地贴在骨头上,整个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母亲的嘴角还沾着一点暗红色的血沫,那是刚才咳嗽时留下的。他再也忍不住,咧开嘴放声大哭起来:“娘!您别这么说!我们去医院,一定能治好的!您不能丢下我和弟妹啊!”
他的哭声太大,惊动了里屋的弟弟子涵和妹妹子欣。两人看见母亲躺在炕上,哥哥哭得撕心裂肺,也跟着“哇”地一声哭起来。
玉翠看着三个孩子,眼里涌出浑浊的泪水,顺着眼角流到枕头上。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手,想摸摸子涵和子欣的头,可手刚抬到半空,就无力地垂了下去。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断断续续地说:“晨儿……我死后……你要好好照顾……弟弟妹妹……涵儿、欣儿……要听哥哥的话……别让娘……放心不下……”
话音落下,她的眼睛缓缓闭上,头轻轻歪向一边,再也没有了呼吸。带着满心的遗憾,千般不舍万般不甘走了。
“亲娘啊!......娘......娘......”兄妹三人抱头痛哭,哭声撕心裂肺,响彻整个院子。三天后,在叔婶和乡亲们的热心帮助下,才料理完母亲的后事。那只抓着子晨的手,也慢慢松开,垂落在炕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