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竹与他的文学世界
我永远也忘不了二零零八年东篱诗歌朗诵会的那个下午。命运像是早有安排,让我遇见了来自滦南程庄镇的同乡文友梦竹。初次见面,他那老实质朴的模样,就像家乡田野里沉默的老黄牛,一下子就印在了我的心里。
轮到他上台朗诵时,我清楚地看见他的手在微微发抖,脸涨得通红,连走路的步子都有些慌乱。他平日里不善言辞的样子,此刻更是展露无遗。可当他那带着浓重滦南口音——他总爱戏称的“国语滦南话”——开始诵读原创诗歌《我想家了》时,整个会场突然安静得只能听见呼吸声。“因为秋霜,树的叶子变得暗淡而又斑黄/于是落下来躺在地上,感受着泥土的沁凉”,那声音就像是从家乡的土地里长出来的,带着泥土的气息,带着对故乡最深沉的思念,毫无保留地涌进每个人的心里。没有华丽的词藻,没有精巧的修饰,只是用最直白的话语,诉说着最真实的情感。谁能想到,这场充满乡土味的朗诵,竟引起了那么大的轰动。唐山电视台的女记者当场就被感动,随后的报道在电视一台滚动播放了整整三天。一夜之间,这个说着滦南方言的诗人,走进了无数人的视野。
然而,热闹过后,等待梦竹的不是鲜花和坦途,而是布满荆棘的文学之路。因为工作,我们的联系渐渐少了,但关于他的那些“傻事”“倔事”却不断传到我耳边。在他心里,文学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当他发现有人抄袭套改,好心劝朋友推荐诗稿要谨慎,朋友不听,他竟然固执地逼着对方把《诗选刊》已经排版好的组诗撤回来;在《人民网》的论坛上,他敢与时任河北宣传部副部长高建雨就文学创作问题激烈辩论,一点也不畏惧;《长城网》想请他当文学版主,却因为一句“曾梦竹太偏激,还是让他在民间混吧”,就把他拒之门外;向《诗选刊》编辑索要稿费没成功,他立刻就说“不给稿费就不要发表”,从此和那家刊物断了往来。别人都说他太傻、太固执,不懂得变通,可我知道,正是这份对文学纯粹的热爱和坚守,让他在这个浮躁的文坛里,显得如此珍贵,如此与众不同。
说实话,我打心底里喜欢梦竹的作品。不管是诗歌还是小说,都像是从生活的土壤里自然生长出来的,充满了浓浓的乡土气息,又有着让人惊喜的想象力。我读过他很多作品,甚至还偷偷匿名写过评论。在他的文字里,看不到一点矫揉造作,看不到无病呻吟,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像是乡亲们拉家常时说的话,朴实却又充满力量。他写家乡的一草一木,我仿佛就能闻到熟悉的草木香;他写乡亲们的生活,我仿佛就能看到那些亲切的面孔,感受到那份温暖和质朴。
前些日子,梦竹在微信上给我发来了他的长篇小说《滦河风云》初稿。我平时很少给人写序,可当我开始读这部作品,就再也放不下了。这部以他大舅为原型的小说,把家族的记忆和波澜壮阔的抗战历史紧紧地融合在一起,为我们展开了一幅宏大而又震撼的历史画卷。
在书里,留日归来的曾世全怀着满腔热血加入八路军,在滦州的土地上和日寇展开了艰苦的游击战。他熟悉家乡的每一条小路、每一座山头,靠着过人的智慧,多次带着队伍夜袭敌营,巧妙地夺取敌人的武器。在开平战役中,面对敌人猛烈的炮火,他和刘守仁等战友毫不退缩,用机枪死死地守住阵地,为部队撕开了一条血路。他们在枪林弹雨中奋勇战斗,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守护着家园,那份英勇无畏,让我每次想起都忍不住眼眶发热。
曾世全的妹妹曾世英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作为延安派来的干部,她冒着生命危险,以山田大佐干女儿的身份潜伏在敌人内部,搜集情报。可是,不幸的是,她的身份最终还是暴露了,被敌人逮捕。为了营救她,八路军和起义伪军里应外合,在卧底霍秀霞的帮助下,一场惊心动魄的营救行动开始了。书里的每一个战斗场景,都紧张得让人屏住呼吸,仿佛我也置身于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
这部小说里的人物,个个都鲜活生动,就像是我认识的老乡。榆山爷原本是占山为王的草莽英雄,可在民族大义面前,他毫不犹豫地带领菱角山的兄弟们投身抗日,成了人人敬仰的英雄;裴天来有着百步穿杨的好枪法,是让日寇闻风丧胆的神枪手;杨瑞生满脑子的战术,面对日军的坦克,他巧妙地利用地形和自制炸药,把坦克炸成了废铁。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有着不同的性格,但他们都有一颗爱国的心,为了保卫家园,不惜牺牲一切。
梦竹对史料的考据,严谨得让我佩服。为了写好这部小说,真实地还原那段历史,他几乎跑遍了所有能找到资料的地方。他在滦县档案馆的旧报堆里一待就是好几个月,仔细查阅每一本滦州史志,认真研究 1938 年冀东抗联的编制,深入了解滦州当地武装力量的情况;他还四处走访民间,听抗战老兵和老人们讲述当年的故事,把那些珍贵的记忆都写进了小说里;甚至连伪军警备队的武器配置、日军的作战习惯这些小细节,他都反复对照历史文献进行考证。也正是因为他的这份严谨,小说里的每一个场景、每一个情节,都那么真实,仿佛我真的回到了那个战火纷飞的岁月。
曾世全在雪夜带着民兵从自家墓穴出来,笑着问“姜岭父亲上供的方肉好不好吃?”这个细节,就来自他大舅的真实经历;老舅因为送情报被日寇折磨得又聋又哑,这是他们家族一段痛苦的回忆。这些带着血泪的故事,通过梦竹的笔,生动地展现在我们面前,让那段尘封的历史有了温度,有了情感,不再是书本上冷冰冰的文字。
看着现在的梦竹,我总会想起朗诵会上那个紧张得脸红的青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朴讷和倔强一点都没变。在生活中,他还是那个沉默寡言、不擅长交际的人;可在文学的世界里,他却像一个勇敢的战士,用他的笔描绘着家乡的点点滴滴,书写着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他的文字就像家乡的滦河,平时安安静静地流淌,温柔又平和;可当遇到风雨,就会激起巨大的浪花,爆发出震撼人心的力量。
他用带着滦州方言韵味的文字,让书中的人物都活了过来。他们会为老乡的不幸遭遇愤怒,会在困难时互相扶持,会为战友的牺牲伤心痛哭。这些充满生活气息的描写,让历史不再遥远,而是一个个真实发生过的故事,是一段段让人难以忘怀的记忆。
这部《滦州1942》,是梦竹献给大舅的一份深情,更是他用自己的方式谱写的一部荡气回肠的英雄史诗。当硝烟散尽,岁月流逝,我相信,透过他的文字,我们依然能够感受到那段历史的厚重,依然能够听到滦河岸边的呐喊。曾世全、曾世英、榆山爷……这些从乡土中走出的人物,会在他的笔下永远鲜活,他们的精神也会像火种一样,一代一代地传递下去。而梦竹,这个执着的乡村作家,也会继续拿着他的笔,在文学的道路上坚定地走下去,书写更多属于家乡、属于自己的故事。
作者:水孩儿
水孩儿,本名吴艳艳,河北唐山滦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包头市青山区作协常务副主席,毕业于内蒙古大学。1990年开始文学创作,创作体裁涵盖长篇小说、散文、诗歌、评论等。代表作长篇小说《东家火西家烟》获“世界华人周刊2025年度影视文学奖”,另获十佳散文奖等荣誉。作品多以故乡生活与历史为底色,饱含对故土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