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父亲的烟袋停在半空,烟锅里未熄的火星明明灭灭,像极了方敏忽明忽暗的希望。他浑浊的眼珠转了转,喉间发出一声冷笑,仿佛早已看穿方敏所有的倔强与挣扎。“用什么供?拿你的童养媳契约换?” 这声质问如同一把生锈的刀,狠狠剜进方敏的心口。

方敏的手顿了顿,针线在指尖突然变得无比沉重。七年前那个雪夜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母亲将刻着“童养媳”的银锁戴在她颈间,锁扣“咔嗒”闭合的声响,像是命运无情的宣判。此刻,腕间的红绳突然松开,断锁“当啷”坠地,金属碰撞青砖的脆响,惊醒了墙角打盹的黑猫,也震碎了方敏最后一丝伪装的坚强。

她盯着地上那把断锁,锁面上“童养媳”三个字早已被岁月磨得模糊,却依然像道永不褪色的烙印。父亲的话让她想起债主狰狞的面孔,想起那些被撕碎的契约和尊严。原来在所有人眼里,她始终只是个用五斗米换来的物件,是可以随意交易、践踏的存在。

黑猫弓着背发出嘶鸣,绿幽幽的眼睛在阴影中闪烁,仿佛在嘲笑这荒诞的一切。方敏弯下腰,手指触到断锁冰凉的瞬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旧疤传来的刺痛让她清醒。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守护多年的不只是那纸契约,更是母亲临终前的期许,是对命运无声的反抗。

“我会有办法。” 方敏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她捡起断锁,红绳重新缠上手腕,像是系紧一道新的枷锁,又像是握住了与命运对抗的武器。窗外,杜鹃树的花苞在风中摇晃,倔强地不肯低头,正如此刻的方敏,即便被生活踩进泥里,依然要在裂缝中开出花来。

连山站在墙角,目光在母亲遗像与满地碎纸间来回游移。褪色的照片里,母亲的笑容被岁月晕染得模糊不清,却仍带着几分温柔。记忆突然翻涌,他想起小时候发烧,母亲也是这样温柔地摸着他的额头,轻声哼着歌谣。可如今,这份温柔早已随着母亲的离世消散,只留下冰冷的遗像,在昏暗的油灯下泛着微光。

再看向方敏,她正蹲在地上,颤抖着双手试图拼凑那些被撕碎的申请书。碎纸在她指间簌簌作响,像极了她此刻破碎的心。连山注意到她鬓角新添的白发,在摇曳的光影中格外刺眼,那是比石屋梁柱上的裂痕更触目惊心的伤痕。

“别拼了……”连山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少年人少见的哽咽。方敏的动作僵住,抬头看向他,眼中闪烁着未干的泪水,却强撑着露出一丝笑容:“没事,拼一拼,说不定还能用。”她的声音沙哑,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仿佛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蓝鸟书包安静地躺在脚边,防水油布上的裂痕狰狞地张开,翅膀上嵌着的碎纸随着穿堂风微微颤动,像是一只受伤的鸟儿,徒劳地挣扎着想要重新飞翔。连山弯腰捡起书包,指尖触到布料上细密的针脚——那是方敏熬夜缝补的痕迹,每一针每一线都藏着她无声的爱与期盼。

“我不去上学了。”连山突然说道,声音坚定却带着哭腔。方敏猛地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与恼怒:“胡说什么!”她伸手抓住连山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生疼,“你必须去,一定要去!”她的声音带着近乎偏执的倔强,仿佛这不仅仅是为了连山的未来,更是她与命运抗争的最后希望。

窗外,天色愈发阴沉。杜鹃树的花苞在狂风中剧烈摇晃,几片娇嫩的花瓣被无情地撕扯下来,打着旋儿飘落。雨珠“啪嗒啪嗒”地砸在窗棂上,混着方敏急促的呼吸声,在寂静的石屋里回响。一滴雨珠顺着方敏的白发滑落,滴在她补丁摞补丁的衣襟上,转瞬即逝,如同她逝去的青春。

方敏松开手,背过身去,肩膀微微颤抖。连山望着她单薄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个一直以来坚强如铁的“娘姐”,此刻竟如此脆弱。他握紧书包带,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读书,带着方敏的期望,走出这座困住他们的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实现那些被撕碎的梦想。

风雨愈发猛烈,拍打着摇摇欲坠的石屋。而屋内,破碎的申请书、伤痕累累的蓝鸟书包,还有两个相互依靠的身影,在昏暗的油灯下,构成了一幅悲壮而又充满希望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