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油灯在穿堂风里明灭不定,灯芯发出垂死的噼啪声,仿佛也在为方敏的心事叹息。灶膛里零星的火星闪烁,像极了她这些年被压抑的、忽明忽暗的委屈。方敏捏着蓝布头巾的指尖微微发颤,布料上细密的补丁在昏黄的光线下,宛如她千疮百孔的人生。

当她将头巾扔进灶膛的瞬间,火苗贪婪地吞噬着布料,腾起的热浪扑面而来。跳跃的火光映亮她腕间的断锁,那道裂痕在光影中显得格外刺眼,如同横亘在她生命里无法愈合的伤口。燃烧的布料发出滋滋声响,气味混着艾草烟弥漫开来,呛得她眼眶发酸,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七年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母亲将她崭新的花衣裳丢进火堆,火苗舔舐着鲜艳的布料,也烧碎了她对未来的憧憬。"童养媳要素净",母亲的话像一把钝刀,在她心上反复剜割。如今,她亲手将陪伴自己多年的头巾付之一炬,仿佛要借此烧掉那些屈辱的过往,烧掉身上"童养媳"的标签。

火势渐旺,头巾很快化作灰烬,只剩几颗纽扣在余烬里发着暗红的光。方敏凝视着跳动的火焰,恍惚间看见自己的青春也在这火光中消逝。夜风穿过墙缝,卷起几片未燃尽的碎布,在空中打着旋儿,如同她飘零无依的命运。而她腕间的断锁,在火光中泛着冷冽的光,默默见证着这一切。

“娘姐?”连山的声音像片薄脆的蝉翼,轻轻落在蒸腾的热气里。方敏慌忙用围裙角盖住腕间的断锁,粗麻布蹭过锁面的纹路,却蹭不掉她眼底突然泛起的慌乱。灶膛里的火舌舔舐着最后一块头巾碎片,将连山的影子投在墙上,拉长成十四五岁少年特有的瘦长轮廓——他后颈的绒毛在火光中泛着金芒,果然如小兽的鬃毛般粗硬了。

“这么晚了还不睡?”她的声音比往常高了些,惊得梁上的灰扑簌簌落进灶膛。连山盯着跳动的火焰,喉结上下滚动,像吞咽着什么难以启齿的东西。方敏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余烬中忽明忽暗的纽扣——那上面绣着的小蓝鸟,翅膀已被烧得残缺不全,像极了她藏在枕头下的入团申请书残片。

“我……”连山开口时,灶膛里突然爆出个火星,溅在他手背上。他猛地缩手,这个动作却让方敏想起今早他躲在樟树后的模样——书包带扫过树干的瞬间,她分明看见他手背上新鲜的抓痕。此刻那道痕在火光中呈淡粉色,像条细小的虫,正沿着血脉往心脏爬去。

“去睡吧。”方敏转身去添柴,却碰掉了灶台上的《农业基础知识》。书掉到地上,书页哗啦啦翻开,露出夹在里面的蓝鸟书签——那是她用旧书包边角料剪的,边缘的针脚还带着七年前的温度。连山弯腰捡书时,后颈的绒毛扫过衣领,方敏突然想伸手摸摸那片柔软,却在触到围裙下断锁的瞬间,指尖像被烫到般缩回。

夜风从窗缝钻进来,卷着远处溪水的腥气。方敏听见连山的脚步声在身后停了停,又慢慢离开。灶膛里的火渐渐弱下去,余烬将她的影子缩成小小的一团,贴在墙上,像块被岁月烤干的菌菇。她摸向腕间的断锁,锁面的“童养媳”三字已被磨得模糊,却在此时突然清晰起来,如同刻在骨血里的烙印,永远无法消磨。"睡吧。"方敏站起身,围裙角扫过灶台上的《农业基础知识》。书页上有块淡褐色的污渍,她知道那是连山的鼻血——上个月他偷偷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时流的。火焰渐渐熄灭,头巾烧成灰烬,只剩几颗纽扣在余烬里发着暗红的光。

连山躺在床上,稻草编织的床垫发出细碎的声响,每一道褶皱都像刻在他心里的纹路。隔壁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布料摩擦的声音,又像是某种金属的轻碰。他屏住呼吸,胸腔里的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仿佛整个黑夜都在跟着这节奏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