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的铃声如生锈的刀片,划破九月末黏腻的暮色。连山踩着簌簌作响的梧桐叶走向宿舍楼,鞋底碾过干枯叶片的脆响,像极了方敏拆洗棉被时棉线绷断的声音。雾气从河面漫上来,在他发梢凝结成细小的水珠,远处食堂飘来的霉米饭气息,与记忆中石屋雨天的潮味重叠。
男生宿舍的铁架床泛着暗红的锈光,像极了被菌菇孢子侵蚀的木架。连山弯腰将蓝鸟书包塞进床底时,后颈的绒毛扫过衣领,触到方敏临睡前替他缝的布贴——那是从她旧围裙上剪下的蓝布,边角还留着未洗净的菌菇汁痕迹。下铺突然传来嗤笑,带着城里少年特有的尖细尾音:"这补丁比我奶奶的裹脚布还花哨。"
说话的是穿回力鞋的张明,此刻正晃着长腿嗑瓜子,月光在他油亮的发蜡上跳跃。连山直起腰时,看见张明脚边散落的瓜子壳,形状像极了连家寨晒谷场上的田螺。"这是我娘姐缝的。"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不属于十五岁少年的沙哑。张明挑眉:"娘姐?是你姐还是你娘?"哄笑在逼仄的宿舍里炸开,像去年村口晒的菌菇突然遭了雹灾。
窗外的月光穿过歪斜的窗棂,在水泥地上切割出锯齿状的光斑,恰好落在连山颤抖的手背上。那些光斑的边缘毛糙不堪,多像方敏在煤油灯下缝补的针脚——她总是说"粗麻布要走双线才耐穿",却不知道城里的少年们管这叫"土气"。他想起今早离家时,方敏追出来塞给他的煮鸡蛋,还温着的蛋壳上沾着她掌心的老茧纹路。
"听说你是童养媳带大的?" 斜上铺的胖子突然探出头,搪瓷缸里的劣质茶叶味扑面而来。连山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触到书包侧袋里方敏塞的润喉糖——用蜡纸包着的橘子味,是她攒了三个月的糖票换的。走廊尽头的厕所传来冲水声,混着张明的口哨,在暮色里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连山爬上自己的铺位,铁架床摇晃着发出吱呀声,与石屋那架老纺车的响动惊人地相似。月光落在枕边的搪瓷杯上,杯口缺了个小口,是方敏去年赶集时十块钱三个买的。他摸向杯沿的缺口,突然想起方敏的话:"破瓷盛水不漏,人穷志不能短。" 下铺又传来压低的笑声,混着"童养媳""暖床"之类的碎语,像针尖般扎进他的耳膜。
他翻身面朝墙壁,看见墙皮剥落处露出的红砖,砖缝里嵌着半片干枯的梧桐叶,颜色暗红如血。这让他想起方敏后颈的胎记,想起她在灶台前忙碌时,辫子偶尔扫过那片印记的模样。窗外,雾气更浓了,月光被揉成碎银,洒在他紧紧攥着的蓝鸟书包带上,布料上的补丁在暗影里起伏,像方敏劳作时永远微驼的脊背。
"听说你有个特别的亲戚?"白老师的钢笔尖悬在档案袋上,蓝黑色墨水在"监护人:方敏"的字迹上方凝成摇摇欲坠的小珠。教室后墙的老座钟发出齿轮转动的咔嗒声,混着窗外梧桐叶被风掀起的沙沙响,在寂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连山盯着老师腕间的上海牌手表,秒针每走一格,都像在他心口碾过。
"她...她是..."话没说完,后排突然传来嗤笑。陈留香的麻花辫随着起身的动作扫过课桌椅,辫梢系着的红头绳在暮色中晃成两簇跳动的火苗。她胸前的团徽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棱角分明的金属边缘映出她扬起的下颌:"就是童养媳!连山五岁就被她抱着睡!"
哄笑声瞬间炸开,像煮沸的菌菇汤突然溢出灶台。张明拍着桌子笑得前仰后合,眼镜滑到鼻尖也顾不得扶;胖子把铅笔头咬得"咯吱"响,唾沫星子喷在同桌的作业本上。连山感觉耳膜在嗡嗡作响,眼前浮现出方敏在石屋昏暗油灯下的身影——她解开棉袄将高烧的自己裹进怀里,呼出的热气拂过他滚烫的额头,嘴里哼着跑调的童谣。此刻那些温暖的记忆,却被陈留香的话撕扯成带着倒刺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