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铅云如同被无形巨手压弯的棉絮,沉甸甸地悬在天际,将整个山谷都笼罩在青灰色的阴霾里。山顶的老松树在云层下显得渺小而佝偻,枝桠低垂,仿佛随时会被这压抑的天幕压断。空气黏稠得如同煮沸的菌菇汤,连山背着蓝鸟书包走在蜿蜒的山路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浸透水的海绵上,闷热的气息裹挟着泥土与腐叶的腥甜,堵得人喘不过气。

书包带早已被汗水浸透,粗麻布在肩膀上反复摩擦,火辣辣的刺痛感顺着神经蔓延。连山抬手抹了把额头的汗,却只摸到一手黏腻,连睫毛上都凝着细密的汗珠。远处闷雷如巨兽低吼,在山谷间回荡,震得脚下的石板路微微发颤。蝉鸣声骤然停歇,山林陷入诡异的死寂,只余连山急促的喘息声在耳畔回响。

突然,尖锐的口哨声划破寂静,如同利刃割裂凝滞的空气。张明带着几个男生从竹林深处晃悠出来,他们歪斜的衣领被闷热的风掀起,露出脖颈处大片晒脱的皮,红白相间的皮肤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格外狰狞。那几人故意放慢脚步,鞋底碾过碎石的声响在连山听来,像是某种不怀好意的倒计时。

竹林在风中沙沙作响,竹叶相互摩擦的声音与男生们刻意放大的嬉笑声交织在一起。连山盯着张明嘴角勾起的弧度,喉结上下滚动。他注意到对方脚下那双崭新的回力鞋,白得刺眼,与自己磨破边的草鞋形成鲜明对比。天空突然划过一道闪电,短暂照亮张明眼中闪烁的恶意,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雷声,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落,溅起的泥点落在连山裤腿上,洇出深色的斑点,宛如他此刻愈发沉重的心情。这场酝酿已久的暴风雨,终究还是来了。

“连山、连山小连山,娶个媳妇大如天!”张明扯着嗓子怪叫,搪瓷缸里的石子被晃得叮当作响,尖锐的声响混着暴雨前奏的闷雷,像无数根细针直往连山耳朵里钻。他背着的蓝鸟书包突然变得千斤重,粗麻布肩带深深勒进皮肉,连带着掌心的旧伤疤都开始发烫——那是三年前帮方敏砍菌木时留下的,此刻却在情绪翻涌间突突跳动。

陈留香的蓝布衬衫猎猎鼓起,像面逆风的旗。她跨步挡在连山身前时,辫梢褪色的红头绳扫过他手背,带着某种熟悉的触感。“张癞子,有本事冲我来!”她故意用儿时的绰号称呼张明,杏眼瞪得滚圆,睫毛上凝着细密的雨珠。连山看见她后颈暴起的青筋,突然想起昨夜方敏在油灯下数钱的模样,指尖也是这样微微发颤。

“哟,护食的来了?”张明甩了甩搪瓷缸,溅出的泥水正巧落在陈留香鞋面上。他身旁的男生们爆发出哄笑,有人怪声怪调地学舌:“方敏姐、方敏姐,半夜搂着弟弟睡!”这句话像块烧红的炭,精准砸中连山最隐秘的心事。他感觉血液冲上头顶,眼前浮现出方敏解开棉袄将他裹进怀里的冬夜,体温混着艾草熏染的布料气息,此刻却被恶意扭曲成不堪的画面。

陈留香突然伸手夺过搪瓷缸,金属碰撞的声响惊飞了竹林里的麻雀。她将缸子狠狠砸向岩石,碎片迸溅的瞬间,连山注意到她手腕上的银镯子——那是方敏送的谢礼,此刻却在阴云下泛着冷光。“方敏姐卖了自己的银镯子,才凑够连山的学费!”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雨水顺着下颌线滑落,在锁骨处汇成细小的溪流,“你们这些吃白食的,懂什么?”

张明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突然逼近陈留香:“你爸在她厂里当牛做马,当然帮着说话!”话音未落,陈留香的巴掌已经甩在他脸上。指甲划过皮肤的锐响混着雨声,在她苍白的指尖绽开一抹猩红。连山踉跄着扶住她颤抖的肩膀,触到衬衫下嶙峋的肩胛骨,突然想起方敏也是这样单薄的身形,却要撑起整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