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雨势渐弱,铅灰色的云层裂开缝隙,漏下几缕苍白的天光。山道上的积水倒映着破碎的云影,泥泞里深深浅浅的脚印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仿佛方才的冲突只是一场虚幻的噩梦。张明等人离去时踢翻的搪瓷缸斜倚在溪边,里面残留的石子被雨水冲刷得相互碰撞,发出细碎而空洞的声响。

陈留香跪在溪边的鹅卵石上,动作机械地搓洗着染血的指尖。银镯子随着她的动作磕在光滑的石块上,清越的声响惊飞了芦苇丛中栖息的水鸟。连山望着她单薄的背影,湿透的蓝布衬衫紧贴着脊背,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辫梢褪色的红头绳滴着水,在泥泞的地面晕开深色的痕迹。

溪水裹挟着上游冲下的枯枝败叶,泛着浑浊的土黄色。水面上漂浮着被暴雨打落的野杜鹃花瓣,殷红的颜色在浊流中格外刺目。连山蹲下身,指尖触到冰凉的溪水,突然想起方敏教他辨认草药时的模样。那时她的手指修长而粗糙,指甲缝里总沾着洗不净的菌菇碎屑,说话时带着山里人特有的爽朗:“囡囡记住,这野杜鹃晒干了能止血,捣碎了敷伤口最好。”

陈留香的银镯子再次撞在石头上,清脆的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看着那抹银光在水面投下细碎的倒影,突然意识到这对镯子承载着怎样沉重的情谊。方敏送出的不仅是财物,更是将自己的尊严与过去碾碎,铺就他求学的道路;而陈留香佩戴着这份恩情,在暴雨中用单薄的身躯为他抵挡恶意。

“疼吗?”连山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陈留香没有回头,只是将手浸在溪水里,任血水慢慢散开:“比被菌木划伤轻多了。”她的语调平淡,却让连山想起她父亲在菌菇厂劳作的模样——那个总是佝偻着背,见人就赔笑的汉子,此刻与方敏深夜算账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溪水在石头间奔涌,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连山弯腰捡起块带着青苔的鹅卵石,在掌心反复摩挲。石头表面的纹路像极了方敏眼角的皱纹,潮湿的触感让他想起她粗糙却温暖的手掌。陈留香起身时,银镯子的反光刺得他眯起眼,恍惚间,他仿佛看见方敏腕间的断锁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听见她叹息着将碎银塞进他口袋的声音。

暮色渐浓,山林笼罩在一层灰蓝色的薄雾中。远处的石屋亮起几点微弱的灯光,在雨雾里显得格外孤寂。陈留香将湿透的辫子重新扎好,红头绳已经褪色得发白,却依旧倔强地晃着。连山跟在她身后,踩着泥泞的山道,听着她银镯子与搪瓷缸碰撞的声响,突然觉得这场雨洗净了他的身体,却在心底刻下了更深的印记。那些未说出口的感激与愧疚,如同溪水边的野杜鹃,在潮湿的泥土里悄然生根发芽。

“疼吗?”连山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沙哑得连他自己都陌生。溪水潺潺流动的声响里,陈留香蹲在布满青苔的鹅卵石上,脊背绷得笔直,湿透的蓝布衬衫紧紧贴在嶙峋的后背上,辫梢的红头绳滴着水,在泥地上晕开深色的花。她没有回头,只是将受伤的手浸入溪流,血水顺着指缝散开,在浑浊的水面上蜿蜒成细小的红线。

银镯子随着她的动作磕在石头上,发出清越的声响。陈留香盯着水面漂浮的野杜鹃残瓣,突然开口:“我爸上个月说,方敏姐又给厂里添了新设备。”她的语调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可连山却敏锐地捕捉到她尾音微微的颤抖。那声音像根细针,猛地扎进他的心脏,让他想起昨夜——方敏戴着顶针的手指捏着铅笔,在煤油灯下反复计算数字,灯芯突然爆出的火星落在账本上,她慌乱地用打着补丁的袖口去按,却在泛黄的纸页上烙下焦黑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