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婶子将方敏按在蒲团上,动作熟稔得像是在摆放一尊木偶。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却在跪下去的瞬间,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连山知道,那是伤处传来的疼痛。红盖头下漏出几缕灰白的发丝,在烛火中泛着银光,刺痛了他的眼——记忆中的方敏,明明还是那个能背着三十斤菌菇健步如飞的女人。
"男娃上前!"族长的旱烟袋指向连山,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他机械地走上前,闻到方敏身上若有若无的艾草味——那是她用来熏衣服防蛀的,和陈留香手帕上的皂角香混在一起,成了他最熟悉的气息。红盖头被轻轻按在他头上,流苏扫过睫毛,他突然想起陈留香递手帕时,指尖残留的凉意。
供桌上的烛芯爆出噼啪声,惊得梁上的燕子扑棱棱飞走。连山望着方敏露在嫁衣外的手腕,布条边缘的毛边被反复摩挲得发亮,像极了她常年擦拭的那截断锁。他想起昨夜路过柴房,看见她对着熔银的陶碗发呆,火光将她的侧脸照得忽明忽暗,碗里的碎银块映着她眼里的泪光。
"一拜天地——"
方敏被搀着起身时,鞋底蹭过青砖,发出细碎的声响。连山看见她补丁摞补丁的鞋底,突然想起陈留香的蓝布鞋——同样的补丁,却总是洗得发白。祠堂外的风卷着野杜鹃的花瓣进来,落在方敏的补丁上,殷红的颜色与蓝色布料相撞,像一滴泪落在旧账本上。
"二拜高堂——"
族长的声音拖得老长,混着线香的烟雾钻进连山的鼻腔。方敏的脊背始终挺得笔直,像石屋前那棵被雷劈过的老樟树。她手腕上的布条突然松开一角,露出下面狰狞的伤口,连山猛地别过脸,却看见陈留香躲在梁柱后,指节因攥紧通知书而发白。
"夫妻对拜——"
铜铃再次摇晃,方敏转身时,红盖头掀起一道缝隙。连山瞥见她紧咬的下唇,还有眼角新添的皱纹。那些皱纹像菌菇木上的纹路,深深浅浅地刻进皮肤,每一道都藏着深夜的叹息、凌晨的劳作,和无数个为他辗转难眠的夜晚。
野杜鹃的花瓣落在供桌上,熄灭了一盏烛火。连山望着方敏鞋尖的补丁,突然觉得那不是布料,而是用她的血肉拼成的。那些歪歪扭扭的针脚,是她用青春和疼痛缝进去的,缝住了她的未来,也缝住了他的童年。而他,连一句"疼吗"都不敢问。
陈留香蜷缩在祠堂西侧斑驳的梁柱后,青砖墙缝渗出的潮气漫过她的布鞋,寒意顺着小腿往上爬。她咬着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在皮肤上留下月牙状的血痕,却浑然不觉。口袋里的县中录取通知书早已被手汗浸透,边角卷成尖锐的弧度,油墨印的“录取”二字在潮湿中晕开,像两团模糊的泪渍。
她的目光死死盯着方敏挺直的脊背,褪色的红嫁衣裹着嶙峋的肩胛骨,在昏暗的烛光下泛着陈旧的暗红。那道脊背曾无数次出现在她的记忆里——暴雨中,方敏张开双臂挡在她和连山身前,银镯子撞在搪瓷缸上的脆响刺破雨幕;深夜里,方敏就着油灯教她识字,发梢垂落的白发扫过泛黄的书页。而此刻,那道熟悉的脊背却像座被岁月侵蚀的石雕,任凭族长将红绸重重按在连山头上,纹丝不动。
“男娃太小,先让女娃顶礼!”族长的声音混着线香的烟雾飘来,陈留香感觉喉咙发紧。她看见方敏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抽搐,袖口滑落露出缠着布条的手腕——那是上个月菌棚倒塌时受的伤,至今还渗着血渍。这个发现让她眼眶发烫,突然想起方敏将银镯子塞进她掌心时说的话:“好好读书,别像姐...”
风从雕花窗棂的缝隙钻进来,卷起方敏红盖头的边角。陈留香望着那抹晃动的红,想起自己书包上褪色的蓝鸟刺绣——那是方敏用边角料给她缝的。此刻,那只蓝鸟仿佛也在祠堂的阴影里颤抖,与方敏嫁衣上剥落的金线牡丹,共同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连山感觉红盖头的流苏扫过睫毛,刺得眼眶发酸,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银针在扎。他听见方敏的呼吸声,明明平稳得如同石屋后山的溪流,却让他的心脏跳得愈发急促。余光瞥见她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发颤,那细微的颤动像一根刺,扎进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他想起无数个清晨,方敏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想起深夜里,她就着油灯为自己缝补衣裳的模样。可如今,她却要以这样的方式,在众人面前完成这场荒谬的仪式。供桌上的香炉突然倾倒,香灰洒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宛如命运撒下的枷锁,将他们紧紧困住。连山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不甘与痛苦,他恨自己的无力,恨这陈旧的规矩,更恨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方敏被这无形的枷锁束缚,却什么也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