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不能误。"族长的烟袋指向供桌,烛火在烟雾中明明灭灭,将祖宗牌位上的金字映成扭曲的符咒。连山望着方敏指节间渗出的血珠,突然想起小时候她被菌木划伤时的场景。那时她会笑着用口水涂抹伤口,说"咱山里人不娇气",而此刻,她却连一声痛呼都要咽进喉咙。风掠过祠堂的梁柱,将野杜鹃的腥甜与血腥味揉成一团,在压抑的空气中盘旋不去。
祠堂内的光线昏黄而黏稠,烛火在穿堂风中明明灭灭,将祖宗牌位上斑驳的金漆映得忽明忽暗。线香燃烧的烟雾如灰色的绸带,缠绕在梁柱之间,混着陈年霉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肩头。当"三拜九叩"的喊声响起,连山随着方敏缓缓跪下,青砖地面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裤腿渗进骨头。
就在俯身叩首的刹那,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刺破寂静。那声音轻得像野杜鹃花瓣坠地,却让连山浑身血液瞬间凝固——方敏后颈的银锁断了。那是她母亲临终前,颤抖着亲手为女儿戴上的长命锁,锁身刻着"岁岁平安"的字样,如今却在这场荒诞的订婚仪式中,永远地结束了使命。断裂的银链如蛇般滑进红嫁衣的领口,只留下半截锁片,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红盖头下渗出几缕白发,被烛火染成刺目的金色。连山盯着那几缕银丝,突然想起十岁那年的雨夜。雷声在山谷间炸响,他发着高烧缩在石屋角落,方敏将他紧紧搂在怀里,后背贴着她温热的胸膛,闻着艾草熏染的衣裳散发的淡淡香气。她轻轻摇晃着,哼唱着古老的《娘姐歌》,"娘姐背囡过山岗,风里雨里不慌张..."歌声混着窗外的雨声,渐渐抚平了他的恐惧。
此刻的方敏却像座沉默的石雕,脊背挺得笔直,任凭族长的喊声回荡在祠堂。连山想起无数个清晨,方敏天不亮就背着竹篓去菌山,银锁随着步伐在她后颈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那些年,她用这把银锁换过他的课本,抵过家中的口粮,却始终舍不得摘下,说这是母亲最后的念想。
供桌上的烛芯突然爆开,火星溅落在方敏的红盖头上,烫出几个焦黑的小洞。连山伸手想去拂,却在半空僵住——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早已不是那个能躲在她怀里的孩童。祠堂外的风越刮越急,野杜鹃的花瓣纷纷扬扬地扑进窗棂,落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宛如撒了一地的血泪。
当最后一叩完成,方敏起身时,连山看见她脚下踩着半片银锁。那刻着"安"字的锁片沾满灰尘,边角还带着断裂的毛刺,像极了她这些年被生活磨碎的青春。他想起陈留香说过,方敏的母亲是在大雪天冻死的,临终前将银锁挂在女儿脖子上,说"有它在,娘就在"。而现在,这最后的牵挂也碎了,随着这场荒唐的仪式,彻底埋进了祠堂的青砖缝里。
风卷着野杜鹃的腥甜涌进祠堂,吹得烛火剧烈摇晃。方敏的红盖头被掀起一角,露出的眉眼间尽是疲惫。连山望着她,突然觉得那些白发不是岁月的痕迹,而是无数个不眠之夜凝成的霜雪,是用青春和血泪写成的无声控诉。
陈留香背靠祠堂斑驳的梁柱,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皮肉,刺痛感顺着指节蔓延却抵不过胸腔翻涌的窒息。口袋里的县中录取通知书早已被揉成皱巴巴的纸团,边角锋利得能划破皮肤,潮湿的汗渍将油墨晕染成模糊的色块,仿佛她摇摇欲坠的未来。风从雕花窗棂的缝隙钻进来,卷起她鬓角的碎发,混着祠堂里线香与霉味的气息,呛得她眼眶发烫。
她死死盯着方敏挺直的脊梁,褪色的红嫁衣在烛光下泛着暗红,像凝固的血迹。那道脊梁曾在暴雨中如巍峨山峦,将她和连山护在身后。银镯子撞碎雨幕的声响犹在耳畔,方敏攥着她手腕说“读书要紧”时掌心的温度,此刻却化作眼前这具被礼教捆绑的僵硬身躯。陈留香想起昨夜,方敏将新布鞋塞进她行李箱,粗糙的手指抚过鞋底厚厚的棉絮:“到县里冷,可别冻着脚。”那时煤油灯将方敏的影子投在墙上,与此刻祠堂里被红绸笼罩的轮廓重叠,却再也寻不见半分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