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外的风突然变得狂暴,野杜鹃树在狂风中剧烈摇晃,花瓣如血色的雪片纷纷坠落。陈留香看着那些殷红的花瓣穿过窗棂,轻盈地飘落在方敏和连山交叠的影子上,宛如命运滴落的血泪。一片花瓣正巧贴在方敏补丁摞补丁的鞋尖,那是用连山穿小的裤腿改的,歪歪扭扭的针脚里藏着多少个挑灯缝补的深夜。
“一拜天地——”族长的喊声撕裂空气。陈留香看见方敏被婶子们搀扶着起身,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可藏在袖中的手指却在微微颤抖。她想起方敏教她刺绣时,那双手如何灵巧地穿梭银针,而此刻,这双手正被银戒指勒出深红的痕,像道永不愈合的伤口。
又一片花瓣落在她肩头,陈留香突然想起自己书包上褪色的蓝鸟刺绣——那是方敏用边角料给她缝的。那时方敏笑着说:“蓝鸟要往高处飞。”可如今,蓝鸟的翅膀被现实折断,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方敏用自己的翅膀,为她和连山筑起一道摇摇欲坠的屏障。
供桌上的烛火在风中摇曳,将方敏的影子拉得很长,与族谱上祖奶奶们的画像融为一体。陈留香望着满地的杜鹃花瓣,突然觉得这场订婚仪式不是喜宴,而是一场盛大的葬礼——埋葬了方敏的青春,埋葬了她们对未来的憧憬,也埋葬了那只本应自由翱翔的蓝鸟。风卷着花瓣掠过她发烫的脸颊,咸涩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滴落在揉皱的通知书上,晕开一片更深的灰暗。
铜锣声撕开凝滞的空气时,方敏的银戒指仍倔强地卡在肿大的指节处,暗红的勒痕渗出细密血珠,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她起身时,褪色的红绸裙摆扫过满地野杜鹃花瓣,沾着露水的殷红在青砖上拖出蜿蜒的痕迹,像一道未愈的伤口在祠堂地面缓缓爬行。连山望着那道红痕延伸向祠堂门口,突然想起方敏熬煮的菌菇汤——浓稠的汤汁也曾这样漫过灶台,浸透石屋斑驳的土墙。
"走吧囡囡。"方敏的声音从红盖头下传来,带着被线香熏染的沙哑。她转身时,空荡荡的银锁坠子从衣领滑落,在嫁衣上撞出沉闷的声响。那截断锁曾在无数个深夜被她反复摩挲,如今却像枚褪色的勋章,悬挂在这场荒诞仪式的残骸上。连山的目光死死钉在她后颈新生的白发上,那些银丝在穿堂风中微微颤动,与供桌上摇曳的烛火一同割裂了他的视线。
陈留香捏着皱巴巴的通知书退到阴影里,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边缘的齿痕。这是她在暴雨中狂奔五里山路换来的录取通知,此刻却被攥得发潮的掌心洇出褶皱。当方敏的背影即将消失在祠堂门槛外时,她突然冲上前,辫梢的红头绳扫过连山发烫的耳际。"姐!"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颤抖着的手指伸向方敏僵硬的脊背,却在触及嫁衣补丁的瞬间骤然缩回——那些歪歪扭扭的针脚,和昨夜塞进她箱底的新布鞋一模一样。
方敏停顿了半秒,藏在袖中的手轻轻动了动,最终化作一声叹息消散在风里。她跨出门槛的刹那,一片杜鹃花瓣正巧落在她补丁摞补丁的鞋尖,又被扬起的裙摆卷向空中。连山望着那片花瓣掠过方敏空荡荡的银锁,突然想起七岁那年的春天,她也是这样踩着满地杜鹃,背着他跑过开满菌菇的山坡。那时她的发间别着新鲜的花枝,银锁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而此刻,所有的鲜活都凝固成嫁衣后摆那团擦不去的灰。
祠堂外的晨光愈发刺眼,野杜鹃的腥甜混着线香的余味钻进鼻腔。陈留香展开通知书,温热的泪水砸在"县中"二字上,将墨迹晕染成模糊的形状。她看着方敏的背影融入山道上的薄雾,蓝布衫与红嫁衣的轮廓渐渐重叠——那个总说"读书要紧"的女人,终究把自己站成了一座桥,让她们踩着脊梁奔向所谓的前程。最后一片杜鹃花瓣掠过连山颤抖的指尖,带着未干的露水,消失在春日刺眼的晨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