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如煮沸的水,在燥热的七月天里无休止地翻滚,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蒸腾出热气。县中教室斑驳的吊扇在头顶发出垂死般的吱呀声,铁锈在轴承里咯吱作响,扇叶搅动的热风裹着汗味与油墨气息,如同浑浊的潮水,一股脑儿地扑在学生们泛红的脸颊上。教室后墙的水泥剥落处,长出几簇灰绿色的霉斑,在热浪中散发着刺鼻的腐味,与前排女生发梢的廉价头油味、后排男生球鞋的酸臭味交织在一起,凝成令人窒息的黏稠空气。
阳光透过蒙着厚灰的玻璃斜射进来,在布满划痕的课桌上切割出菱形光斑,却驱散不了角落里经年累月的潮湿。连山将汗湿的脊背从课椅上挪开,竹制椅面早已被磨得发亮,此刻却黏着他的衬衫,每挪动一寸都扯得皮肤生疼。课本边缘的油墨蹭过掌心,留下模糊的黑色印记,像是某种难以磨灭的烙印。他翻动书页时,突然触到纸页间夹着的硬物——是张折成方块的草稿纸,边角被反复摩挲得发毛,仿佛承载了无数次小心翼翼的触碰。
教室的砖墙渗出细密的水珠,与学生们滴落的汗珠一起,在青砖地面汇成蜿蜒的细流。窗外的野杜鹃被晒得蔫头耷脑,殷红的花瓣却依然倔强地飘落,穿过锈迹斑斑的防盗网,落在积满粉笔灰的窗台上,为这沉闷的空间添上一抹刺目的血色。前排女生不停地用课本扇风,纸张翻动的哗啦声与吊扇的吱呀声此起彼伏;后排男生趴在桌上,汗水浸透的校服在后背晕开深色的云团,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连山的指尖抚过草稿纸的折痕,粗糙的触感从指腹传来,混着纸张特有的纤维质感。他抬头望向教室前方,斑驳的黑板上还残留着上节课未擦净的化学方程式,粉笔灰在阳光中起舞,宛如悬浮在空中的细小尘埃。此刻的教室,就像一个密不透风的蒸笼,将青春的躁动、隐秘的情愫,连同这盛夏的炽热,一同闷在其中,发酵成酸涩而又浓烈的气息。
他抬眼望去,第三排的陈留香正伏案疾书。蓝白校服领口洗得发白,针脚处微微起球,辫梢褪色的红头绳随着书写动作轻轻晃动,像两簇将熄的火苗。阳光透过蒙着灰尘的玻璃斜射进来,在她后颈投下细小的光斑,那些光斑随着她的呼吸轻轻颤动,像极了方敏熬汤时浮在菌菇汤表面的油星。连山的喉咙突然发紧,仿佛有团潮湿的棉絮塞在那里,让他想起昨夜石屋厨房里,方敏搅动汤锅的背影。
钢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隔着两排课桌传来,混着吊扇恼人的吱呀声,在燥热的教室里织成一张细密的网。连山盯着陈留香后颈露出的一小片皮肤,那里沾着几点粉笔灰,像野杜鹃花瓣落在雪地上。他突然想起上个月帮她捡钢笔时,指尖触到她手腕的温度,那温度比方敏的掌心凉一些,却像山间溪水里的鹅卵石,带着令人心安的湿润。
光斑在她脊椎骨的凸起处停住,勾勒出少女清瘦的轮廓。连山的目光顺着那道弧线往上,落在她泛红的耳尖上。那里有颗淡淡的痣,他曾在传纸条时无数次凝视过,此刻却被夕阳染成了琥珀色。他的指甲无意识地掐进掌心,想起祠堂里陈留香攥着录取通知书的模样,指节发白得像方敏藏在枕头下的银锁。
“Cl₂ + H₂ = 2HCl”,草稿纸上的化学方程式突然模糊成一片。连山眨了眨眼,发现自己的视线早已被汗水浸透的睫毛分割成无数碎片。他想起方敏送陈留香钢笔时的场景,煤油灯下,那支刻着“连方”的钢笔在两人之间流转,笔尖划出的蓝墨水像一条细细的河流,将他与陈留香的命运悄悄串联。
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震耳欲聋,陈留香的红头绳又晃了晃,这次扫过她后颈的光斑,像火苗被风吹得歪了歪。连山猛地低头,发现自己在草稿纸上画满了苯环结构,每个缺口处都有一只振翅的蓝鸟,鸟喙里衔着的杜鹃花,花瓣上的纹路竟与方敏眼角的皱纹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