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展开纸条的瞬间,氯气与氢气反应的化学方程式跃入眼帘,配平符号后却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后山老樟树下,子时三刻”。连山的心脏猛地撞向肋骨,仿佛要挣脱胸腔的束缚。指腹无意识摩挲着纸边被反复折叠的褶皱,粗糙的触感像极了方敏布满茧子的手掌,让他瞬间回到昨夜——石屋的灶台前,方敏佝偻着背搅动汤锅,铜勺碰撞陶锅的声响,混着她哼到一半突然沙哑的《娘姐歌》。煤油灯芯不时爆出噼啪的火星,将她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忽明忽暗的轮廓里,鬓角的白发刺得他眼眶发酸。

教室里的蝉鸣突然变得刺耳,连山这才惊觉自己屏着呼吸。他偷瞥向第三排的陈留香,阳光穿过蒙尘的玻璃,在她发梢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课本里露出半截钢笔,笔帽上刻着的“连方”二字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像方敏看他时那温柔又灼热的眼神。这支英雄牌钢笔是方敏省吃俭用三个月换来的,笔尖上还留着陈留香练字时咬破的齿痕,此刻却像根细针刺进他心里——方敏总说“囡囡读书要用好笔”,可她自己的银镯子断了都舍不得修。

“后山老樟树下”几个字在眼前不断放大,连山想起幼时方敏背着他在树下躲雨的场景。老樟树的树皮粗糙得像方敏的手掌,雨滴顺着枝叶滴落,她哼着《娘姐歌》哄他入睡。而此刻,同样的树下,陈留香却在等他赴约。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意识到这场约定不仅是逃离的暗号,更是将方敏苦心维系的平衡狠狠击碎。铅笔字迹在高温下晕开淡淡的灰,像极了方敏账本上被煤油灯烧焦的痕迹,那些被生活烫出的窟窿,终究要由她们共同承担。

陈留香握着钢笔的手微微发抖,金属笔杆被掌心的汗浸得发凉,墨水在作业本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像极了方敏常年浸泡在菌菇水里的指甲缝。她盯着那些墨渍,祠堂里方敏被银戒指勒得发紫的指节突然在眼前浮现,红盖头滑落时漏出的几缕白发,此刻正顺着记忆的藤蔓疯狂生长,缠住她的喉咙。

教室吊扇发出老旧的吱呀声,混着窗外此起彼伏的蝉鸣,将空气搅成粘稠的浆糊。野杜鹃开得浓烈,殷红的花瓣被风卷进教室,轻盈地落在课桌上,与记忆中嫁衣上褪色的金线牡丹重叠。陈留香想起订婚那日,方敏挺直的脊背在红盖头下像座沉默的山,而她的红嫁衣,就像被岁月熬煮得失去光泽的菌菇汤。

“下节课课间见。”新的纸条从身后传来,带着连山特有的皂角香。她展开时,画着苯环结构的草稿纸上,缺口处振翅的蓝鸟让她呼吸一滞。那是他们约定的暗号——蓝鸟象征自由,杜鹃花代表方敏。铅笔线条稚嫩却充满生机,鸟喙里衔着的那朵小小的杜鹃花,花瓣的纹路竟与方敏眼角的皱纹如出一辙。

陈留香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想起昨夜,方敏将新布鞋塞进她行李箱时,粗糙的手指抚过鞋底厚厚的棉絮:“到县里冷,可别冻着脚。”煤油灯将方敏的影子投在墙上,明明灭灭的光晕里,她鬓角的白发比墙上的霉斑更刺目。而此刻,这双手正戴着卡在指节处的银戒指,在石屋灶台前为他们熬煮菌菇汤。

窗外的风突然变得狂暴,野杜鹃的花瓣纷纷扬扬地扑进教室,在课桌上铺成血色的毯。陈留香望着那只振翅的蓝鸟,突然觉得它像极了被关在笼子里的自己。方敏用青春和自由为她编织的保护网,此刻却成了困住她的枷锁。她想飞,却看见方敏站在原地,用单薄的身躯挡住所有风雨。

钢笔尖突然刺破纸张,在作业本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划痕。陈留香望着那道裂痕,想起祠堂里倾倒的香炉,香灰洒在她和连山交叠的影子上,像命运撒下的枷锁。她攥紧纸条,蓝鸟的翅膀在指缝间微微发颤,而窗外的野杜鹃,正随着风势,将最后的艳丽洒向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