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像把锈钝的刀,艰难地穿过教室斑驳的铁栅栏,在黑板上投下交错的阴影,那些纵横的线条如同无形的牢笼。粉笔灰在光束中上下翻飞,宛如一群躁动的飞蛾,沾在学生们汗津津的发梢与肩头。教室后墙的水泥墙皮剥落,露出内里泛黄的砖面,霉斑如同墨绿色的蛛网,在潮湿的墙角肆意蔓延。
当第一缕阳光爬上黑板右上角时,那幅用粉笔画的漫画便显露无遗:穿红嫁衣的女人佝偻着背,身形被刻意画得扭曲变形,脖颈处还夸张地戴着锁链;身旁牵着的男孩戴着红领巾,五官被涂得面目全非。歪斜的字迹"童养媳不要脸"如同毒蛇的信子,刺得人眼眶生疼。前排扎着蝴蝶结的女生猛地捂住嘴,惊呼声像被点燃的引线,瞬间在教室里炸开。
"快看那画!"几个脑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声混着压抑的笑声。后排的男生用课本掩住脸,肩膀却止不住地抖动;靠窗的女生皱着鼻子,眼神里满是嫌恶与好奇。粉笔灰落在他们翻动的书页间,在崭新的作业本上留下灰色的印记。
陈留香握着钢笔的手猛地收紧,金属笔杆硌得掌心生疼,墨水在作文本上洇出一团墨渍,如同突然扩散的乌云。她盯着那团墨渍,耳边嗡嗡作响,周遭的议论声逐渐模糊。恍惚间,她又看见祠堂里方敏挺直的脊背,红嫁衣上褪色的牡丹在烛光中摇曳,银戒指深深勒进指节的画面在脑海中不断闪现。
"听说她都能当他妈了!""这种事也不害臊"......尖锐的话语像冰雹砸在她心上。前排女生频频回头张望的眼神,后排男生交头接耳时挤眉弄眼的表情,都化作一根根细针,扎在她的皮肤上。教室的吊扇发出吱呀的声响,搅起的热风裹着汗味与粉笔灰,闷得人喘不过气。
陈留香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望着黑板上的漫画,突然想起方敏熬煮菌菇汤时,氤氲热气中温柔的眉眼;想起她在油灯下为自己缝补书包,银针穿过布料时的"噗噗"声。而此刻,那些温暖的记忆正在众人的目光与议论中,被撕成碎片。窗外的野杜鹃在风中摇晃,殷红的花瓣落在窗台上,仿佛也在为这场无声的凌迟而落泪。
“听说那男的才十五岁,女的都能当他妈了。”后排男生带着鼻音的哄笑像淬了毒的蛇信,顺着课桌缝隙钻进陈留香的耳朵。她握着钢笔的手指骤然收紧,冰凉的金属笔杆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肉里。教室后排传来凳子挪动的吱呀声,有人故意提高声调:“可不是嘛,听说还是童养媳......”哄笑声再次炸开,混着粉笔灰在燥热的空气里翻滚。
陈留香感觉脸上的血色顺着脖颈往下退,最后全聚在心脏处,撞得胸腔生疼。她死死盯着方敏送的钢笔,笔帽上刻着的“连方”二字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凸起的笔画像两道狰狞的伤口。订婚那日的场景不受控地涌进脑海:方敏跪在祠堂蒲团上,褪色的红嫁衣裹着嶙峋的肩胛骨,当银戒指卡在指节处时,她苍白的嘴唇抿成细线,指节因用力而泛着青白,却依然挤出那句“等你长大就合手了”。红盖头下漏出的几缕白发被烛火染成刺目的金色,而此刻,那些银丝仿佛正从记忆里钻出来,缠住她的喉咙。
“真恶心啊......”前排女生交头接耳的私语声飘过来。陈留香的睫毛剧烈颤抖,钢笔尖在作文本上划出长长的墨痕。她想起无数个深夜,方敏就着煤油灯给她补衣服,粗糙的手指捏着银针,在她校服袖口绣上细密的针脚;想起暴雨天方敏把伞全倾向她这边,自己半边身子淋得透湿,还笑着说“囡囡别着凉”。可如今,这些温暖的画面都被那句“童养媳”浇上滚烫的沥青,变得扭曲而腥臭。
钢笔帽上的“连方”突然模糊成一片,陈留香这才惊觉眼眶蓄满了泪。她用力眨眼,泪珠砸在作文本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像极了方敏掌心永远洗不净的菌菇汁液。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震耳欲聋,野杜鹃的腥甜混着教室里的汗味、油墨味,呛得她呼吸发颤。她想起订婚宴散场时,方敏空荡荡的银锁坠子撞在嫁衣上的闷响,那声音此刻又在耳边回荡,一下,又一下,敲碎了她所有的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