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夕阳像块融化的铁水,将石屋的影子拉得细长,斜斜地铺在长满青苔的石阶上。那些墨绿的苔藓顺着砖缝肆意攀爬,在阴影里泛着诡异的幽光,仿佛无数双窥视的眼睛。方敏蹲在门槛上择菌菇,粗糙的手指捏着褐色的菌柄,指甲缝里还嵌着洗不净的泥渍。银锁的断口在余晖中闪着冷光,那截断裂的锁链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命运的无常。

石阶下的野杜鹃早已凋零,只剩下干枯的枝桠在风中摇晃。方敏望着院角那株被暴雨打折的菌菇棚,塑料布残破不堪,骨架歪歪斜斜地支棱着,就像她这些年被生活压弯的脊梁。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陈父跌跌撞撞地冲进院子,膝盖重重地撞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方敏妹子,求你饶了留香吧!”陈父手里攥着的破草帽不停地颤抖,帽檐已经磨得发白,边缘卷着毛边。他佝偻的脊背几乎贴到了地面,灰白的头发凌乱地垂落,遮住了脸上的泪痕。“她不懂事,不该惦记连山......”话音未落,剧烈的咳嗽声从他胸腔里迸发出来,震得地上的菌菇碎屑都跟着颤动。

方敏的手猛地收紧,菌菇的汁液从指缝间渗出,在夕阳下泛着暗红的光。她缓缓抬起头,红嫁衣的褶皱里还沾着祠堂的香灰,银锁的断口在她颈间划出一道淡淡的红痕。“大哥快起来。”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伸手去搀扶陈父时,袖口滑落,露出缠着布条的手腕——那是上个月菌棚倒塌时受的伤,至今还渗着血渍。

陈父却固执地跪着,浑浊的泪水滴在石板上:“我知道你这些年不容易,可留香是我唯一的念想......”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呜咽,“她要是没了读书的机会,这辈子就毁了啊......”

方敏的睫毛剧烈颤动,眼前浮现出陈留香背着书包在山路上奔跑的模样,辫梢的红头绳在风中飞扬。她想起陈留香课本里夹着的录取通知书,想起那支刻着“连方”的钢笔。夕阳的余晖渐渐黯淡,石屋的影子又拉长了几分,将两人笼罩在阴影里。“让留香去县城住吧。”方敏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菌木,“学费我出,只要她好好读书......”

此刻,一阵风掠过院子,卷起地上的菌菇碎屑和枯叶,吹得方敏鬓角的白发凌乱翻飞。银锁的断口在暮色中闪烁了最后一下,终于隐没在黑暗里。

方敏手里的竹篮打翻在地,褐色的菌菇骨碌碌滚落在泥地里,沾染上点点污渍。几株新鲜的牛肝菌被摔得裂开褶皱,菌盖边缘渗出乳白的汁液,在夕阳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使不得使不得!”她慌忙丢下手中沾着草屑的围裙,膝盖重重磕在潮湿的青石板上,溅起的泥水瞬间洇湿了褪色的裤脚。围裙角扫过陈父灰白的头发,带着柴火烟熏的气息,恍惚间竟与二十年前母亲替她绾发时的触感重叠。

陈父的膝盖还在石板上磨出刺耳的声响,布满裂口的手掌死死攥着褪色的蓝布衫下摆:“方敏妹子,我这老骨头求你......”话音被剧烈的咳嗽截断,浑浊的痰液混着血丝滴落在石阶缝隙里。方敏的指尖突然触到他嶙峋的肩胛骨,像摸到石屋后山风干的菌木,记忆里那个扛着锄头送她上学的挺拔身影,此刻竟佝偻得如同被霜打弯的野杜鹃。

“留香该读书。”她半跪在泥水里,双手紧紧扶住陈父颤抖的胳膊,腕间银镯与石板相撞发出清响——那是用母亲临终前的银锁熔铸的,内侧还刻着半个模糊的“敏”字。夕阳把两人交叠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映在祠堂斑驳的砖墙上,与族谱里某位祖奶奶的画像悄然重合。方敏突然想起订婚那日,红盖头下漏出的白发被烛火染成金色,而此刻陈父头顶的霜雪,竟比方敏的银丝更刺目。

“我让她去县城住,学费我出。”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指腹无意识摩挲着陈父袖口的补丁,针脚歪歪扭扭,和她昨夜给连山缝书包时的手法如出一辙。竹篮里剩余的菌菇散落在脚边,沾着泥土的菌柄上还挂着晨露,像极了陈父眼角未干的泪。远处传来拖拉机突突的声响,惊起林子里的野雀,扑棱棱的翅膀声里,方敏看见陈父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光,如同石屋久未修缮的窗棂,终于漏进一缕天光。

暮色如墨,渐渐浸透石屋的每一个角落。连山躲在窗外野杜鹃的阴影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渗出血来。粗糙的树皮硌着脊背,他却浑然不觉,眼睛死死盯着院子里的场景。风掠过他汗湿的后颈,带来阵阵凉意,却无法驱散他内心翻涌的热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