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就不难受了。"方敏的指尖蹭过他冰凉的手背,长年劳作的茧子擦得皮肤生疼。参汤递到唇边时,连山瞥见碗底沉着几颗饱满的枸杞,红得刺目——那是她偷偷攒下的,说是能补气血。热气氤氲中,他恍惚看见陈留香白大褂上的蓝鸟刺绣,在这浓稠的参汤里渐渐扭曲变形。
窗外的雨势突然转急,雨点砸在青瓦上的声响与瓷勺搅动参汤的沙沙声交织。方敏鬓角的白发不知何时沾上了灶灰,在光晕里明明灭灭。连山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菌菇的菌丝缠住,发不出半点声音。最后,他只能就着她的手,将滚烫的参汤咽下,任那温度灼烧着喉管,仿佛这样就能烫平心中翻涌的苦涩与挣扎。
阁楼的煤油灯芯突然爆出火星,在灰扑扑的墙面上投下转瞬即逝的光斑。连山盯着碗里沉浮的枸杞,暗红的果实裹着参汤的油膜,像极了陈留香课本里那张化学公式纸条上晕开的墨水渍。记忆突然翻涌,那时的阳光透过教室铁栅栏,在纸条上投下菱形光影,"Cl₂ + H₂ = 2HCl" 的配平符号后,藏着他们用铅笔绘制的蓝鸟与野杜鹃。
方敏微凉的手指突然贴上他汗湿的额头,连山像被野蜂蛰了般猛地偏头。粗粝的掌心擦过他的耳际,那层厚厚的茧子带着菌菇木屑的粗糙感,是二十年挑水扁担磨出的硬痂、采菌时被枯枝刮出的伤痕、还有深夜缝补衣物时顶针留下的压痕。瓷勺碰撞碗沿的声响里,参汤溅出几滴,在桌面上晕开褐色的痕迹,如同未干的泪痕。
"怎么还在发烧?"方敏的声音裹着灶台的烟火气,她转身去拿毛巾时,银锁的断口在煤油灯下晃出冷光。那截断裂的锁链曾是母亲临终前套在她颈间的,刻着"童养媳"字样的锁身早已被岁月磨平,只剩尖锐的断口时不时勾住她后颈的碎发。舀汤的动作让银锁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咔嗒"声,像极了祠堂里红烛熄灭时,香灰落在供桌上的声响。
连山的目光落在方敏围裙的补丁上。那是用他穿旧的蓝布衫改的,针脚歪歪扭扭,与陈留香书包上蓝鸟刺绣的精致形成刺痛的对比。窗棂外的雨越下越大,雨点砸在青瓦上的声响里,混着楼下菌菇烘干房传来的柴火噼啪声。方敏舀起一勺参汤,匙柄上凝结的油珠折射出暖黄的光晕,却照不亮她鬓角新添的白发。
"喝吧。"瓷勺递到唇边时,连山闻到汤里混着的当归苦味,突然想起陈留香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方敏的银镯子滑到手腕内侧,碰撞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那是用银锁熔铸的,内侧还刻着半个模糊的"敏"字。阁楼漏雨的墙角,青苔正顺着砖缝向上攀爬,如同方敏这些年悄然蔓延的掌控欲。
参汤的热气模糊了眼镜片,连山在氤氲中看见方敏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与墙上那张泛黄的全家福重叠。照片里六岁的自己扑在方敏怀里,她的银锁在阳光下闪着光,而如今,那截断锁成了悬在他头顶的利刃。碗底的枸杞沉了下去,像沉入深海的蓝鸟,再也无法振翅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