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云压得极低,仿佛要将整个山谷碾碎,沉甸甸地悬在头顶,如同方敏多年来压在连山心头的那份沉重的爱。呼啸的寒风裹挟着潮湿的雨气,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在连山裸露的皮肤上,灌进他单薄的衣领。他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堪,遮住了眼睛,脚下的山路泥泞湿滑,每走一步都要用力将沾满泥浆的鞋子从烂泥里拔出来,发出“咕唧咕唧”的声响。
连家石屋旧址笼罩在一片灰暗与萧瑟之中。昔日炊烟袅袅、充满生活气息的院落,如今只剩断壁残垣,仿佛一位饱经沧桑、风烛残年的老人,在风雨中孤独地苟延残喘。破碎的青瓦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地上,缝隙间爬满了墨绿色的青苔,在雨水的浸润下,泛着诡异的幽光,如同一张张布满褶皱的鬼脸,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无情。
墙角的野杜鹃在狂风中剧烈摇晃,瘦弱的枝干被吹得近乎弯折,仿佛下一秒就会被连根拔起。褐色的花萼在雨中显得格外苍凉,花瓣早已凋零殆尽,只剩下干枯的花萼,像极了方敏嫁衣上褪色的牡丹。那些曾经艳丽夺目的牡丹,随着时光的流逝,失去了光彩,正如方敏的青春,在日复一日的操劳与付出中,悄然消逝。
雨水顺着残垣断壁的缝隙流淌,在地面上汇成一条条浑浊的小溪,冲刷着地上的碎石与枯叶。石屋的木门早已破败不堪,门板上的铁钉锈迹斑斑,在风雨中吱呀作响,仿佛在发出绝望的哀鸣。透过破碎的窗户,可以看到屋内积满了厚厚的灰尘与落叶,曾经温暖的床铺、摆放整齐的桌椅,都已不复存在,只剩下一片荒芜与凄凉。
寒风穿过石屋的破洞,发出“呜呜”的呼啸声,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连山站在废墟中,望着眼前的一切,心中涌起一阵酸楚与无奈。这里的每一处角落,都承载着他的回忆,有童年的欢乐,也有成长的烦恼。而如今,一切都已物是人非,就像这被风雨摧毁的石屋,再也回不到从前。
狂风裹挟着雨粒斜斜掠过断墙,连山在泥泞中踉跄的脚步突然凝滞。废墟的阴影里,那个熟悉的身影正蜷缩在坍塌的灶台旁,深蓝色卡其布褂子被雨水浸得发沉,贴在单薄的脊背上勾勒出嶙峋的轮廓。陈留香的马尾辫早已松散,几缕湿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她垂着头专注地往竹篮里拾捡野菜,指节因用力而泛着青白,指甲缝里嵌满深褐色的泥垢。
雨水顺着她的下颌线蜿蜒而下,在脖颈处汇成细流,打湿了褪色的衣领。当她听见脚步声猛然抬头时,连山看见她眼底迅速闪过的惊慌,像是受惊的野雀。那双曾在作业本上工整书写化学公式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眼尾还残留着未拭去的水光,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你怎么……”她的声音被风撕成碎片,竹篮里的蕨菜随着颤抖的手腕轻轻晃动。连山的目光却被她腕间那抹银光牢牢钉住——方敏新送的银镯子正裹着冰凉的雨珠,镯身上雕刻的牡丹纹栩栩如生,每片花瓣都泛着冷冽的光,与陈留香粗糙的手掌形成刺眼的对比。他突然想起订婚宴上,方敏戴着同样花纹的银锁,在烛光里替他整理衣襟的模样。
喉间泛起苦涩的铁锈味,连山盯着那镯子,仿佛看见方敏将银锁熔铸时的场景:通红的炉火映着她布满皱纹的脸,银丝在鬓角闪烁,而此刻,这份沉甸甸的“馈赠”却戴在陈留香腕间,像一道永远跨不过去的鸿沟。他想起昨夜方敏在煤油灯下翻看族谱的背影,泛黄的纸页间夹着不知何时偷藏的他与陈留香的合影,此刻那些画面与眼前镯子的寒光重叠,刺得他眼眶生疼。
陈留香下意识地将手腕往袖口里缩,镯子却在回缩的动作中撞出清响,混着远处传来的闷雷声,惊飞了废墟瓦砾间避雨的麻雀。连山望着她后颈被雨水冲刷得发白的皮肤,那里还留着替他挡狗时的疤痕,此刻却被镯子的银光衬得愈发黯淡。雨水漫过他的胶鞋,凉意顺着脚踝往上爬,而他心中翻涌的情绪,比这冬雨更加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