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方姐说,等你22岁就领证。”陈留香的声音突然响起,像把生锈的剪刀,在雨声的幕布上剪出一道刺目的裂口。她低头盯着脚边的泥泞,睫毛上挂着的水珠摇摇欲坠,不知是雨还是泪。雨水顺着她泛白的唇线滑落,滴在沾着野菜汁液的衣襟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连山感觉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方敏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攥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下意识地踢开脚边的破算盘,腐朽的木珠噼里啪啦地滚落,有的撞上断砖发出清脆的声响,有的则滚进墙缝里,消失不见。那些珠子在泥浆里打着转,如同他永远算不清的恩情与爱情,在记忆的漩涡里越陷越深。

“她...她怎么能...”连山的声音被风撕成碎片,尾音消散在呼啸的雨声中。他望着陈留香腕间那只银镯,牡丹纹在雨幕里泛着冷光,突然想起小时候发高烧,方敏也是这样守在他床边,用沾着菌菇香的手帕替他擦汗,说“小山别怕,娘姐在”。可如今,这份带着体温的温柔,却成了捆住他的枷锁。

陈留香突然蹲下身,颤抖着捡起几颗散落的算盘珠,指节被雨水泡得发白。“上个月她来找我,”她的声音闷在胸腔里,“说女人终究要嫁人,还说...还说你离不开她。”竹篮里的野菜被雨水打得东倒西歪,几片蕨菜叶落在她沾满泥点的鞋面上,她却浑然不觉。

连山的目光落在她后颈那道淡粉色的疤痕上,那是为他挡狗时留下的。十二岁的夏天,陈留香把他护在身后,自己却被野狗咬伤。此刻,那道疤痕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格外清晰,与腕间精致的银镯形成刺痛的对比。“你为什么要收下?”他听见自己沙哑的质问,带着连他自己都陌生的怒意。

陈留香猛地抬头,睫毛上的水珠簌簌坠落:“我不收,她就把县中的录取通知书烧了。”这句话像颗惊雷,在两人之间炸开。连山感觉眼前一阵发黑,仿佛又看见高考成绩单上刺目的“落榜”二字,看见方敏煨着参汤说“娘姐养你一辈子”时,银锁在煤油灯下晃动的寒光。

远处传来方敏焦急的呼唤,混着越来越近的雷声。陈留香站起身,竹篮里的野菜滴滴答答往下淌水。“走吧,”她别过脸,围巾上沾着的石屋墙皮被风吹落,“再晚,她该急了。”说着,她转身要走,却被连山一把抓住手腕。银镯硌得他掌心生疼,而陈留香腕间的温度,却比雨水更凉。

风裹着野杜鹃的腥甜掠过废墟,吹得两人湿透的衣衫紧贴在身上。连山望着陈留香被雨水冲刷得发白的侧脸,突然想起那些在樟树下传递的纸条,那些写满化学公式的秘密。可如今,一切都被方敏的银镯、被这场暴雨,冲得无影无踪。松开手的瞬间,一颗算盘珠从陈留香指间滑落,掉进泥浆里,溅起的水花沾在她的裤脚,像极了未干的泪痕。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混着暴雨的腥涩漫过连山的意识。高考落榜的那个秋夜,煤油灯在石屋阁楼摇晃,方敏跪在藤椅旁,蓝布围裙蹭着他发烫的小腿。"小山别怕,"她舀起参汤的声音裹着柴火香,与六岁那年他摔破膝盖时如出一辙,"娘姐养你一辈子。"银锁的断口随着她动作轻晃,在他汗湿的额头上投下细碎的阴影,而窗外的野杜鹃正被秋风卷落最后一片花瓣。

陈留香的蓝鸟却在记忆里振翅。高二的课堂上,粉笔灰在光柱里起舞,她悄悄递来的纸条还带着体温。泛黄的纸页边缘画着振翅的蓝鸟,公式间隙藏着歪斜的小字:"后山的杜鹃开了"。连山记得自己把纸条夹进课本时,后颈撞上她辫梢的红头绳,那抹鲜艳的红与此刻银镯的冷光在眼前重叠,刺得他眼眶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