订婚那日的唢呐声突然刺破回忆。方敏披着褪色的红嫁衣,盖头边缘漏出的白发在烛火下泛着银光。她替他整理衣襟时,银锁改制的银镯擦过他手背,凉意顺着血脉往上爬。祠堂外的野杜鹃被霜打蔫,而她轻声说"该改口叫媳妇了",声音温柔得像裹着砒霜的蜜糖。
"小山!"方敏的呼唤穿透雨幕,混着她特有的菌菇与雪花膏气息。连山望着陈留香腕间的银镯,牡丹纹上凝结的雨珠摇摇欲坠,恍惚看见方敏深夜在灯下熔铸银锁的场景——通红的炉火映着她眼角的皱纹,熔化的银水倒进模具时,"童养媳"三个字在火焰中扭曲成狰狞的笑脸。
陈留香突然颤抖着后退半步,竹篮里的野菜散落一地。"她用录取通知书...换的。"她的声音被雷声劈碎,围巾滑落露出后颈狰狞的旧疤。那是为他挡狗时留下的伤痕,此刻却与银镯的精致形成刺目的对比。连山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想起陈留香穿着白大褂说"要切掉你脑子里的娘姐"的梦境,原来早在潜意识里,他就知道这场恩情与爱情的纠葛是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暴雨冲刷着废墟的瓦砾,野杜鹃的枯枝在风中发出呜咽。方敏的呼唤声越来越近,带着二十年如一日的掌控欲。连山望着陈留香被雨水打湿的睫毛,突然想起她课本里夹着的那张纸条,蓝鸟的翅膀本该飞向远方,却被现实的锁链牢牢缠住。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困在方敏用恩情编织的牢笼里,算不清、逃不掉,连挣扎都带着蚀骨的愧疚。
狂风突然转向,如同一头猛兽般呼啸着扑来,陈留香转身欲走的瞬间,浅灰色的围巾被风掀起,在空中翻飞成凌乱的弧。连山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了上去,只见围巾边缘沾着石屋剥落的墙皮,土黄色与深褐色交织的斑驳痕迹,恰似他们被现实揉碎、再也拼凑不完整的青春。墙皮上还凝结着细小的雨珠,在灰暗的天色下泛着微弱的光,像极了那些被岁月尘封的、欲说还休的秘密。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朝围巾探去,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一去不返的往昔。然而,指尖最终没有触到围巾,却轻轻碰到了她后颈的伤疤。那道伤疤微微凸起,质地与周围的皮肤截然不同,粗糙且带着微微的凉意。十二岁那年的画面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开:暮色里,发狂的野狗瞪着血红的眼睛扑来,小小的陈留香突然冲到他身前,凄厉的犬吠声、陈留香的痛呼声,还有自己惊恐的哭喊,混杂着泥土的腥气,一同成为了他记忆深处永远无法磨灭的印记。
雨水顺着伤疤的纹路缓缓流淌,像是时光的泪水,无声地诉说着那些被深埋在心底、从未说出口的情愫。连山的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能感觉到陈留香的身体瞬间僵硬,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这一刻,呼啸的风雨、方敏渐近的呼唤,都被隔绝在外,整个世界只剩下他指尖残留的伤疤触感,和内心翻涌如潮的复杂情绪。
愧疚、悔恨、眷恋,还有那不敢言说的爱意,在他胸腔里激烈地碰撞。他多想开口说些什么,告诉她这些年自己从未忘记,告诉她自己对未来的迷茫与不甘,可方敏的声音已经清晰可闻,如同沉重的枷锁,瞬间将他拉回现实。连山的手无力地垂下,雨水混着泪水滑进嘴角,咸涩的滋味弥漫开来。陈留香没有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围巾上的墙皮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渐渐消失在雨幕中,连同他们逝去的青春,一并被这场暴雨冲刷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