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断墙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残破的砖瓦在雨水中显得愈发苍凉,被冲刷得泛白的墙面上,几道深深的裂痕蜿蜒如蛇,仿佛是岁月留下的狰狞伤疤。泥水顺着裂缝汩汩而下,在墙根处汇成浑浊的溪流,裹挟着碎瓦、枯叶与野杜鹃凋零的花萼,打着旋儿流向低洼处,溅起的泥花落在连山和陈留香的裤脚,瞬间洇开深色的痕迹。

连山垂眸望着地面,雨水顺着发梢不断滴落,砸在眼皮上生疼。他的胶鞋早已陷进泥泞中,每挪动一步都能感受到烂泥从鞋底缝隙里挤上来的绵软与黏腻,仿佛整个大地都在无声地挽留他,又像是要将他和这段不堪的过往一同吞噬。陈留香就站在几步开外,身影被雨帘笼罩得模糊不清,却依然能看见她单薄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寒风,还是压抑的情绪。

远处方敏的呼唤声已经变得模糊,混着隆隆的雷声和呼啸的风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飘来的幽魂叹息。但那份压迫感却愈发沉重地压在连山心头,如同石屋坍塌时的大梁,沉沉地坠在他的胸腔,让他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刺痛。他想起方敏平日里温柔却不容置疑的眼神,想起她深夜擦拭银锁时专注又落寞的侧脸,想起她将参汤递到他手中时,指尖在碗沿停留的温度——那是二十年如一日的付出,也是让他无法挣脱的枷锁。

陈留香忽然动了动,围巾上沾着的石屋墙皮又掉落几片,在雨中化作细小的尘埃。连山猛地抬头,目光穿过雨幕与她对视。她的眼睛红肿着,睫毛上挂着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水珠,腕间的银镯在灰暗的天色下泛着冷光,刺得他眼眶发烫。两人沉默地望着彼此,无数未说出口的话在雨中翻涌,却又被方敏若隐若现的呼唤声一一压下。

记忆中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课堂上陈留香偷偷递来的画着蓝鸟的纸条,带着油墨香和少女独有的气息;订婚那日方敏红盖头下漏出的白发,在烛光中刺痛他的双眼;还有高考落榜夜,方敏抱着他轻声安慰,银锁的断口轻轻蹭过他的脸颊。这些片段如同锋利的刀片,在他心头来回切割,鲜血淋漓却又无法喊痛。

雨越下越急,狂风卷起地上的泥浆,在空中形成一道道浑浊的雾霭。连山和陈留香依旧站在废墟里,像两尊沉默的石像,被雨水冲刷,被回忆啃噬。方敏的呼唤声渐渐消散,但那份无形的压力却深深烙进连山的骨子里,与他对陈留香复杂的情愫纠缠在一起,成为他永远无法解开的死结。而这场暴雨,似乎也永远不会停歇,将他们困在这荒芜的废墟中,见证着命运的残忍与无奈。

连山的手指还残留着陈留香腕间冰凉的触感,那抹温度却随着她轻轻的挣脱迅速消散。陈留香往后退了一步,银镯在昏暗的天色中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方敏藏在族谱里那张合影上被撕掉的半张笑脸。雨珠顺着她发梢坠落,在围巾上晕开深色的水痕,将沾着的石屋墙皮泡得发软。

“回去吧,方姐该急了。”她的声音裹着风雨的呜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连山看见她睫毛剧烈颤动,抖落的不知是雨水还是眼泪。竹篮里的野菜在雨中耷拉着叶子,几缕被风吹散的发丝黏在她苍白的脸颊上,随着话语的震颤轻轻摇晃。这一瞬间,她仿佛又变成了十二岁那个替他挡下野狗的小女孩,倔强的眼神里藏着快要决堤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