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春日的阳光斜斜地掠过北大朱红的门楼,在斑驳的砖石上镀了层流动的金箔。门钉上的铜绿在光影里忽明忽暗,如同岁月镌刻的密码,与朱漆剥落处新生的苔藓交织成网。新生报到处的梧桐树干裂的树皮间钻出嫩芽,鹅黄的叶片在风里轻轻颤动,将细碎的阴影投在贴满招生简章的橱窗玻璃上。油墨未干的纸张被阳光晒得微微卷曲,“学术自由”“思想解放”等烫金大字在树影摇晃中忽隐忽现,像极了连山此刻摇摆不定的命运。

人群如潮水般涌动,各省方言在空气中碰撞出热闹的声响。东北口音的爽朗笑声、吴侬软语的温言细语,混着油墨香与早春泥土的腥甜,在青砖灰瓦间发酵。连山站在队伍里,手心沁出的汗将录取通知书边缘洇得发皱,“北京大学”四个字被水痕晕染,仿佛随时会在指缝间融化。他望着橱窗里自己的照片——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衫,站在石屋前笑得腼腆——与周围西装革履的新生形成刺眼对比。

风突然卷着柳絮掠过报到处,沾在某个女生蓬松的卷发上。她穿着喇叭裤轻快地转身,身后背着印着蓝鸟的帆布包,与连山记忆里陈留香的书包如出一辙。这个瞬间,梧桐叶的阴影恰好遮住了他照片上的眼睛,像是命运伸出的手,要将少年最后的天真彻底掩埋。远处钟楼传来整点报时,惊起满树麻雀,扑棱棱的振翅声惊得他浑身一颤,通知书上的汗渍又深了几分。

阳光渐渐西斜,门楼的阴影一寸寸拉长,将招生简章上的文字吞噬。梧桐嫩芽在暮色中转为暗绿,投下的影子愈发浓重,仿佛一张无形的网,将报到处的每个人都笼罩其中。连山望着自己在地面缩成小小一团的影子,突然想起石屋灶台前摇曳的煤油灯——此刻北大的阳光如此炽烈,却照不暖他发凉的指尖,而即将到来的命运纠葛,正如同这不断蔓延的阴影,悄无声息地逼近。

方敏踩着黑色高跟鞋的身影破开喧闹的人群,呢子大衣剪裁利落的下摆随风轻扬,扫过几个抱着书本侧身避让的女生。珍珠耳环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冷光,与她鬓角刻意染黑的发丝形成刺眼对比。她的目光像扫描仪般掠过周围年轻学子,停留在某个穿碎花裙的姑娘露出来的半截小腿时,嘴角得体的微笑僵了一瞬,旋即恢复成完美的弧度。

“山子。”她的声音裹着二十年来熟悉的尾调,却在“子”字上多压了三分力道。没等连山开口,涂着绛紫色蔻丹的手指已钳住通知书边缘,动作轻柔却不容抗拒。烫金的校名在她指尖反复摩挲,纸张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像极了石屋深夜里她擦拭银锁的响动。“我同意你读书,但必须先办婚礼。”这句话落得极轻,却像铅块般砸在连山脚边。

周围投来好奇的目光,方敏立刻挽住连山胳膊,呢子大衣的温度透过衬衫渗进皮肤。她对着张望的人群笑道:“我们家山子认生。”珍珠耳环随着动作摇晃,在连山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可当她凑近耳语时,呼出的薄荷气息里带着冷意:“北京的姑娘太野,我不放心。”指甲不经意间掐进他小臂,银戒指上的牡丹纹硌出深红的痕。

连山猛地挣扎,却被她攥得更紧。方敏从鳄鱼皮手包里掏出红绸小包,里面躺着一对银镯子——正是用当年那截刻着“童养媳”的银锁熔铸而成。“下个月初三,日子好。”她将镯子套上他手腕,金属冰凉的触感让连山想起石屋冬夜的井水。“戴上这个,”她的拇指抚过镯子内侧细密的菌菇纹路,“就还是娘姐的乖山子。”

人群中传来压抑的抽气声,不知谁小声说了句“这是娶妈还是娶媳妇”。方敏的笑容瞬间锋利如刀,转头时珍珠耳环划出冷光:“年轻人懂什么?”她的声音甜得发腻,却让周围议论声戛然而止。连山望着她鬓角新染的黑发下露出的银丝,突然想起暴雨夜她举着油灯等他回家的模样。而此刻,那双曾为他缝补书包的手,正牢牢攥着他的未来,在北大阳光明媚的报到处,织就一张密不透风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