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为什么把镯子给她?”那个深夜,她攥着连山的录取通知书,声音发颤。窗外的野杜鹃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煤油灯芯突然爆响,照亮了连山倔强的侧脸:“她替我挡过野狗。”这句话像根锈迹斑斑的钉子,二十年来反复捶打她的心。此刻钢笔笔帽上的“留”字忽明忽暗,仿佛在嘲笑她二十年如一日的付出。那些挑灯夜读的夜晚,她用银锁换来的学费,还有凌晨三点起床熬煮的菌菇汤,在这道幽蓝的光面前,都成了荒诞的笑话。

“娘姐只是想保护你……”她对着沉睡的连山喃喃自语,声音被窗外呼啸的风声吞没。颤抖的指尖抚过钢笔光滑的表面,金属的凉意让她想起石屋冬夜的井水。记忆里的画面不受控地翻涌:陈留香把蓝鸟书签塞进连山掌心时泛红的耳尖,他们在樟树下交换的秘密字条,还有高考前夜,那个女孩偷偷塞给他的复习资料——每一幕都像锋利的刀片,在她心口剜出汩汩鲜血。

夜风突然卷起窗棂,钢笔在枕畔轻轻滚动,“留”字正对她的方向。方敏猛地缩回手,仿佛触到烧红的烙铁。二十年的时光在眼前飞速倒带:从抱着襁褓中的连山哼童谣,到在煤油灯下教他写“人”字;从用银锁换他的学费,到把菌菇生意做成县城龙头。可无论她如何努力,总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溜走——就像此刻月光下的钢笔,笔帽上的“留”字像是对她无声的嘲讽,提醒着她永远无法真正拥有的,是连山看向陈留香时眼里跳动的火焰。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形的血痕,却感觉不到疼痛。最终,她只是将钢笔轻轻往枕头里塞了塞,动作轻得像在掩埋一具尸体。转身时,蓝布棉袄的下摆扫过地上散落的考研资料,一张写满英语单词的纸被带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她脚边。俯身捡起的瞬间,她看见纸背用铅笔写着“自由”二字,字迹被橡皮擦得模糊,却依然倔强地存在着。

槐树的枝桠在夜风里疯狂摇晃,像无数只伸向屋内的枯手。一片泛黄的叶子打着旋儿撞进纱窗缝隙,跌跌撞撞落在钢笔旁边,叶脉间褐色的斑点像极了方敏眼角的老年斑。月光为它镀上银边,在枕头上投下歪斜的影子,与笔帽上“留”字的幽蓝光芒交织成网,将方敏困在原地。

她的手指悬在钢笔上方不足半寸,二十年的茧子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石屋灶台前教连山写字的场景突然清晰起来,那时他的手还不及她巴掌大,握不稳铅笔总往她掌心蹭。而现在这支刻着别人名字的钢笔,却像根淬毒的银针,扎进她自以为坚不可摧的掌控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旧伤发作般的刺痛却比不上心口的钝痛——原来从收养那个雨夜开始,她拼命攥紧的从来都是流沙。

“他是我养大的。”方敏在心底重复着,声音却越来越虚。记忆里陈留香腕间的银镯突然与眼前的钢笔重叠,那个暴雨天的惊雷仿佛又在耳畔炸响。她想起连山考上状元那晚,他望着星空说“想看看外面的世界”,而自己笑着往他碗里夹鸡腿,却在转身时撕碎了陈留香寄来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此刻钢笔上的“留”字在月光下忽明忽暗,像极了陈留香转身离去时倔强的背影。

夜风掀起蓝布棉袄的下摆,露出内衬里补了又补的补丁。方敏突然想起石屋漏雨的冬夜,她把连山护在怀里,自己后背被雨水浸透。那些用银锁换来的学费,凌晨背着菌菇走二十里山路的脚印,此刻都化作钢笔尖上冰冷的刻痕。她颤抖着将笔往枕头里塞,布料摩擦的窸窣声里,仿佛听见二十年光阴碎裂的回响。

躺回自己的床时,方敏盯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树影。月光温柔地抚过她眼角的皱纹,却暖不透心底结的冰。隔壁传来连山均匀的呼吸声,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她摸到枕头下藏着的银锁项链,金属棱角硌着掌心——这枚本该套在自己女儿颈间的枷锁,如今成了困住他们的牢笼。槐树仍在窗外沙沙作响,新抽的嫩芽在月光下舒展,而她的青春早已在守护与占有中悄然凋零。

那支刻着“留”字的钢笔,此刻正躺在连山枕边,像一颗埋进心脏的定时炸弹。方敏知道,这场始于恩情的博弈永远不会落幕。当第一缕晨光爬上窗台,她又会扮演好“娘姐”的角色,替他整理衣领,熬煮菌菇汤,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但钢笔上幽蓝的刻痕会永远提醒她:有些东西,越是想握紧,就越会从指缝间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