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九月的阳光斜斜切过教室的玻璃窗,将梧桐叶的影子拓印在黑板上,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如同无数只颤动的蝴蝶翅膀。粉笔灰在光柱里悬浮成雾,与油墨未干的《伤逝》书页气息缠绕,在闷热的空气里发酵出令人昏昏欲睡的黏稠。连山翻动书页的指尖微微发颤,泛黄的纸页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混着后排男生偷偷翻阅武侠小说的窸窣,在寂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子君的觉醒是否注定悲剧?” 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尾音被吊扇搅动的气流扯得支离破碎。前排扎着马尾的女生突然举起手,白色袖口滑落的瞬间,蓝鸟纹身赫然入目——展翅欲飞的轮廓,尾羽上三道蓝色斑纹,与陈留香书包上那只被雨水洗得发白的蓝鸟分毫不差。连山握着粉笔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形的血痕,黑板上“悲剧”二字被重重拖出长长的尾迹。

教室里响起零星的议论声。戴圆框眼镜的男生推了推下滑的镜片,笔记本上《约翰·克里斯多夫》的摘抄被钢笔水洇开;穿碎花裙的女生咬着嘴唇憋笑,偷偷戳了戳邻座;后排的男生将武侠小说迅速塞进抽屉,课本边缘露出半截蓝鸟书签。连山望着那片晃动的蓝,耳边突然响起陈留香在废墟里说“你一定要去北京”时急促的喘息,潮湿的发丝扫过他手背的触感,此刻又在皮肤上灼烧起来。

“老师?”女生清脆的声音将他拽回现实。窗外的梧桐树突然剧烈摇晃,一片枯叶被风卷进教室,打着旋儿落在讲台上的《伤逝》扉页。连山盯着枯叶边缘褐色的斑点,恍惚看见陈留香最后一封信上晕开的水渍。他弯腰捡拾时,后颈的红绳滑出衣领——那是她临终前系上的护身符,此刻正随着急促的呼吸轻轻颤动。

“从社会环境的桎梏来看......”他强行让声音恢复平静,却发现粉笔在黑板上打滑。后排传来压抑的笑声,有人小声嘀咕“教授走神了”。阳光不知何时变得刺眼,将梧桐叶的影子切割成尖锐的碎片,扎在“子君”“觉醒”等字迹上。连山突然想起方敏昨夜替他掖被角时,蓝布棉袄扫过陈留香送的钢笔发出的细微声响,两种截然不同的温度,此刻在心底激烈碰撞。

当蝉鸣再次刺破空气时,连山意识到自己已经讲错了三处。他望向那片蓝鸟纹身,女生正低头记录笔记,手腕内侧隐约可见一道浅色疤痕——和陈留香替他挡碎石留下的伤痕位置一模一样。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像是无数个陈留香在说“走出去”,又像是方敏用银锁换学费时,石屋木门发出的吱呀叹息。

蝉鸣突然被刺耳的汽车鸣笛声撕裂,午后慵懒的空气骤然绷紧。一辆黑色奔驰缓缓驶入视线,车身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如同一只蛰伏的巨兽,稳稳停在教学楼前的梧桐树荫下。轮胎碾过碎石子的声响清晰可闻,惊飞了树梢栖息的麻雀,扑棱棱的振翅声与发动机的嗡鸣交织,打破了教室原有的宁静。

连山正在讲解的声音戛然而止,粉笔悬在黑板上方,在"悲剧"二字的最后一笔处留下歪斜的拖痕。前排学生纷纷扭头望向窗外,课桌上的书本被带起的风掀动,哗啦啦的翻页声中夹杂着压抑的抽气。司机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皮鞋踏在水泥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双手捧着印有"连方集团"烫金字样的保温桶,那耀眼的金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刺得人睁不开眼。

"哇,是豪车诶!"后排男生压低声音惊呼,眼镜片反射着奔驰车标,兴奋得脸颊泛红。扎着蝴蝶结的女生双手托腮,眼中满是羡慕:"教授的夫人一定很漂亮吧?"角落里几个学生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漫开,议论声中"贴心""成功人士"等词汇不断飘进连山耳中。他却感觉喉头发紧,仿佛被人扼住了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