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保温桶盖被掀开的瞬间,蒸腾的热气裹挟着浓郁的药香涌进教室。连山望着氤氲的白雾,眼前浮现出方敏在厨房忙碌的身影。晨光透过纱窗洒在她新染的黑发上,珍珠耳钉随着她搅拌汤锅的动作轻轻摇晃。她总是过度用力,木勺与锅底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天麻汤在剧烈搅动下泛起绝望的漩涡,就像她深藏在温柔表象下,近乎偏执的掌控欲。

"教授,您夫人说这汤要趁热喝。"司机恭敬的声音在教室回荡。连山机械地接过保温桶,金属表面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烫得他几乎要松手。学生们好奇的目光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扎在他后背上。他瞥见保温桶侧面贴着的便利贴,方敏娟秀的字迹写着"按时服药",尾端还画了个小小的爱心,这熟悉的笔触却让他胃部一阵抽搐。

窗外的梧桐树在风中沙沙作响,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在保温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忽明忽暗间,"连方集团"的字样仿佛化作无数把锁,将他牢牢禁锢。当司机转身离去,奔驰车发动的轰鸣声再次响起时,连山听见自己沉重的心跳声,混着学生们逐渐平息的议论,在闷热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而压抑。

粉笔在黑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连山看着"觉醒"二字被拆解得支离破碎,断裂的粉笔头滚落在讲台边缘,像极了他此刻濒临崩溃的神经。窗台上的麻雀被惊得振翅高飞,扑棱棱的声响中,他听见保温桶里的汤正咕嘟咕嘟冒着最后的热气,那声音与方敏深夜熬汤时的响动重叠,化作无形的绳索,勒紧他的喉咙。

强迫自己转身板书时,余光不经意间扫过保温桶。乳白色的汤面已经平静下来,油花凝结成一层僵硬的薄膜,边缘微微卷起,如同他们之间那些未说出口的话语,在沉默中逐渐结痂。连山想起新婚夜方敏端来的红枣汤,那时她的手还带着柴火的温度,汤面上漂浮的枸杞像极了石屋前的野杜鹃。而现在,这层冰冷的油膜下,藏着的是方敏精心调配的药膳,是她用"为你好"编织的金丝笼。

下课铃终于响起,声音刺破教室的闷热,却没能驱散连山胸口的压抑。他抓起教案的动作太过仓促,几张讲稿散落在地,却顾不上捡拾。逃离教室的脚步越来越快,皮鞋踏在走廊的瓷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仿佛在为他的狼狈伴奏。

转角处的阴影里,助理的身影突然出现。她穿着方敏常穿的藏青色套装,无名指上的银戒指闪着冷光——那款式与方敏的婚戒分毫不差,戒面雕刻的牡丹纹此刻正对着他,像一只睁开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的仓皇。

"教授,您忘了拿这个。"助理举起手中的保温桶,笑容得体而疏离。连山盯着她手腕上若隐若现的菌菇纹身,突然想起方敏办公室里那幅巨大的集团分布图,每个养殖基地都被标注成不同颜色的菌菇图案,如同一张巨大的蛛网,将他困在正中央。

"放着吧。"连山的声音沙哑得陌生。他转身时,教案边角扫过助理的手臂,那枚银戒指轻轻擦过他的袖口,凉意透过布料渗进皮肤。走廊尽头的阳光明亮得刺眼,他却觉得浑身发冷,仿佛刚才撞见的不是助理,而是方敏二十年来如影随形的掌控。

推开教学楼大门的瞬间,夏日的热浪扑面而来。连山望着远处连方集团正在建设的大楼,塔吊的影子在地面投下巨大的阴影,如同方敏伸出的手臂,要将他重新拉回那个镀金的牢笼。他摸向口袋里陈留香送的钢笔,金属笔身早已被焐得温热,笔帽上的"留"字却依然清晰如昨,像是黑暗中的一点星光,倔强地亮着。

身后传来助理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高跟鞋的声响与方敏的重叠。连山深吸一口气,将教案紧紧抱在胸前,阳光晒得他眼眶发烫。远处的蝉鸣突然变得震耳欲聋,在这喧嚣中,他听见自己心底某个声音正在破土而出,尽管微弱,却坚定有力——那是对自由的渴望,是对真实自我的呼唤,是二十年来,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

蝉鸣愈发喧嚣,连山抱紧保温桶转身。教学楼的玻璃幕墙映出他扭曲的倒影,与行程单上“连方集团学术顾问”的头衔重叠。远处推土机的轰鸣声隐约传来,恍惚间又回到奠基仪式那天,“童养媳”的粉笔字在履带下支离破碎。而此刻,他终于明白,自己何尝不是在方敏精心构筑的商业帝国里,被碾成齑粉的另一个“童养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