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出纳咳嗽了一声,提醒他签字。连山握着笔的手悬在半空,迟迟落不下去。钢笔尖在纸面洇出一个墨点,像极了新婚夜他打翻的墨水,当时方敏蹲在地上擦拭,嘴里念叨着“这么不小心”,声音里却带着得胜的意味。而现在,这份差旅费报销单上的每一个字,都在提醒他:即使是最普通的出差,也要经过方敏的许可。

窗外突然传来推土机的轰鸣声,连山想起中关村奠基仪式那天,方敏挥动金铲子时,卡地亚手镯与金属碰撞的脆响。墙面上“童养媳”的粉笔字在履带下支离破碎,而他的自由,也在方敏精心编织的掌控网中,渐渐支离破碎。

“教授?”出纳的声音带着疑惑。连山强迫自己签下名字,笔尖刺破纸张的瞬间,仿佛也刺穿了他最后的侥幸。合上报销单时,他瞥见出纳手腕上戴着的菌菇造型手链——那是连方集团的纪念品,此刻却像是无数双眼睛,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走出财务室时,走廊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与记忆中协议上自己的签名重叠,勾勒出一个被牢牢锁住的轮廓。

走廊尽头的玻璃窗将夕阳切割成菱形的光斑,连山每走一步,影子就在水磨石地面上拉长一分,像条挣不脱的锁链。指尖触到口袋里钢笔的瞬间,金属特有的凉意顺着神经末梢蔓延,笔身被摩挲出的凹陷恰好贴合他的指腹,那是无数个深夜里,他攥着它对抗窒息时留下的印记。

报亭上方的白炽灯在暮色中亮起,《北京青年报》头版的方敏正对着镜头微笑。卡地亚手镯在她腕间流转着冷光,耳垂上的珍珠耳钉与奠基仪式时别无二致,只是耳后那朵新纹的杜鹃花刺青,暗红的花瓣仿佛凝固的血痂。连山盯着照片,喉咙突然发紧——石屋前的杜鹃花开得肆意张扬,花瓣沾着晨露,在风中轻轻颤动,而眼前这朵被油墨定格的花,每一根纹路都透着刻意的工整,像极了方敏账本上永远精确到小数点后的数字。

“要一份报纸吗?”报亭老板的声音惊得他后退半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钢笔笔帽上的“留”字,连山想起陈留香将笔塞进他掌心的那个暴雨天。少女腕间的银镯撞在他手背,带着体温的钢笔上还沾着她发间的茉莉香。此刻报亭外的风卷起尘土,将方敏照片上的笑容吹得模糊,却吹不散他记忆里陈留香转身时,蓝鸟书包带扫过他手背的那道轻痒。

夕阳的余晖渐渐转成绛紫色,报亭玻璃映出连山扭曲的倒影。他突然发现方敏照片里的笑容与新婚夜如出一辙——嘴角扬起的弧度分毫不差,眼神却像橱窗里的冻干菌菇,艳丽却空洞。口袋里的钢笔突然变得滚烫,灼烧着他的皮肤,提醒着他那些被方敏碾碎的信件、被篡改的行程,还有永远到不了陈留香手中的问候。

“最后一份报纸,半价卖嘞!”老板的吆喝声里,连山转身走向暮色深处。梧桐树的影子在他身上交错成网,方敏耳后的杜鹃花却始终在眼前晃动。他想起石屋倒塌那天,陈留香用身体护住他时,发间散落的杜鹃花瓣沾着血,却比此刻报纸上完美的刺青鲜活千倍。夜风卷起衣角,口袋里的钢笔随着步伐轻轻撞击,那节奏像极了他被困在北大招待所时,深夜里心跳的回响。

夜幕降临,中关村的霓虹灯次第亮起。连山站在天桥上,望着方敏公司大楼的玻璃幕墙,每一扇窗户都像一面镜子,映出无数个自己被困住的身影。他握紧工资卡,塑料卡片的棱角割进掌心,却比不上内心的刺痛。远处传来推土机的轰鸣,新的高楼正在废墟上拔地而起,而他的自由,却在方敏精心构筑的商业帝国里,渐渐被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