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深秋的风裹着细沙,如砂纸般反复打磨着雕花玻璃窗,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法国梧桐的枯叶在狂风中翻卷,宛如无数只枯瘦的手,拼命拍打着玻璃,想要叩开这栋奢华别墅的秘密。窗棂上精致的藤蔓花纹在风中摇晃,将月光切割成细碎的光斑,洒落在方敏苍白的脸上。

她坐在梳妆台前,红木椅子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台灯暖黄的光晕里,她对着镜子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捏住一根银丝。白发在指间轻轻一扯,带着细微的刺痛脱离头皮,却比不上心底泛起的阵阵钝痛。指甲缝里还沾着昨夜核对账本时留下的蓝墨水渍,在珍珠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突兀,仿佛是她精心打造的完美形象上,一道无法遮掩的裂痕。

37岁的眼角,细纹如同菌菇的褶皱般悄然蔓延,在粉扑的按压下若隐若现。珍珠粉扑在脸上簌簌掉落,扬起细小的粉尘,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了石屋漏雨的夜晚。那时的她蹲在潮湿的地面,雨水混着墙灰从屋顶滴落,洒在她破旧的绣花鞋面上,如同此刻簌簌飘落的珍珠粉。

梳妆台上,卡地亚首饰盒半开着,璀璨的钻石在绒布衬垫上闪烁着冷光。一枚巨大的钻石婚戒下压着一角泛黄的银锁,那是她童年时被戴上的枷锁,刻着“童养媳”的字样早已被岁月磨得模糊。银锁边缘的齿痕依旧清晰,如同她记忆里无法磨灭的烙印。二十年过去,她将银锁熔成金条,又重新打造成这枚贴身收藏的物件,既是纪念,也是提醒。

风突然变得更急,窗外的梧桐树剧烈摇晃,枯枝敲打玻璃的声音愈发急促。方敏下意识地拢了拢真丝睡袍,却触到藏在内侧口袋的不孕检查单。纸张的触感让她浑身一颤,上周在协和医院的场景如潮水般涌来:消毒水的刺鼻气味、B超探头的冰凉触感、医生欲言又止的神情……这些记忆混着风声,在她耳边嗡嗡作响。

她伸手关上首饰盒,金属扣闭合时发出清脆的“咔嗒”声,与记忆中银锁戴上时的声响重叠。镜中的自己依旧妆容精致,珍珠耳环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却掩不住眼底的疲惫与焦虑。窗外的枯叶仍在风中翻卷,最终无力地坠落在地,如同她逐渐流逝的青春,以及那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母亲梦。 雕花门外传来管家规整的脚步声,方敏正将珍珠耳钉旋进耳垂的手突然僵住。银质耳钉的凉意顺着耳骨蔓延,像极了上周躺在B超室检查床上,耦合剂滴落小腹时的刺骨寒意。“方总,车备好了。” 管家的声音隔着镂空的缠枝莲纹门板传来,尾音被风揉碎成断断续续的絮语。

她猛地合上雕花镜,樟木梳妆盒的铜扣在惯性下弹开,不孕检查单像片脆弱的枯叶飘落在波斯地毯上。B超报告单上的铅字突然在眼前重影——“双侧卵巢储备功能下降”的诊断,与二十年前石屋神龛前的红绸对联重叠。那年腊八,媒婆将刻着生辰八字的银锁系在她颈间,锁扣闭合的“咔嗒”声,此刻又在耳膜深处轰鸣。

消毒水的气味突然变得具象。上周的协和医院走廊里,婴儿的啼哭从产房方向传来,混着护士推车轱辘的声响,织成令人窒息的网。当B超探头滑过小腹,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石屋坍塌那晚。暴雨如注,她背着昏迷的连山在泥泞中狂奔,怀中的银锁硌着肋骨,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而此刻医生戴着橡胶手套的手,与当年接生婆粗糙的掌心奇妙重合,“建议让丈夫也查”的话语,比接生婆那句“女娃终究是泼出去的水”更锋利。

撕碎缴费单的脆响在记忆里炸响。雪白的纸片纷飞,像极了石屋漏雨时,墙皮剥落的簌簌声。那时她用绣花绷子修补漏风的窗纸,煤油灯在风里摇晃,将她和连山的影子投在霉斑遍布的墙上。如今连方集团的烫金名片就躺在梳妆台上,与散落的检查单残片形成刺眼对比,名片边缘的菌菇暗纹,恰似她账本里用红笔圈出的“试管婴儿预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