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微镜的冷光如同腊月里的寒霜,在连山脸上投下青灰的影,将他眼底的血丝照得纤毫毕现。载物台上的菌菇孢子在镜头下无限放大,那些呈放射状裂变的菌丝,宛如方敏账本里密密麻麻的字迹,正以一种令人窒息的姿态疯狂生长。他握着镊子的手指关节发白,耳边却不断回响着昨夜书房里,钢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那声音像春蚕啃食桑叶,一下又一下,啃噬着他最后的耐心。
“比陪老婆还认真啊!” 同事的笑声从实验室另一头飘来,带着不加掩饰的戏谑。这句话如同一根淬了毒的银针,精准地扎进他后颈。连山的肩膀猛地绷紧,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却终究没有回应。培养皿里的培养液泛起细小的涟漪,倒映出他扭曲的面容。记忆如同被打开的闸门,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昨夜的场景在脑海中清晰得可怕。他推开书房虚掩的门,台灯暖黄的光晕里,方敏的身影骤然僵住。她慌乱地合上账本,珍珠耳钉在灯光下划出一道刺眼的弧线,而账本扉页上,红笔圈出的“试管婴儿”四个大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心上。“你又在盘算什么?”他听见自己沙哑的质问。方敏的睫毛颤动了两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山子,我们该有个孩子。”
镊子突然从颤抖的指间滑落,尖锐的金属碰撞声在寂静的实验室里格外刺耳。载玻片应声碎裂,锋利的玻璃碴瞬间划破指尖,鲜血滴落在实验台上,晕开一朵小小的红梅。这突如其来的刺痛,让他想起新婚夜那个窒息的时刻。方敏替他戴上银戒指,冰凉的金属圈缓缓收紧,在他指腹勒出一道红痕。“戴上这个,你就是我的人了。”她的声音轻柔,却让他感到一阵恶寒,仿佛有一条无形的锁链,正将他的未来牢牢锁住。
实验室的空调发出低沉的嗡鸣,连山望着指腹上渗出的血珠,突然觉得这疼痛竟是如此真实,如此令人安心。至少,它提醒着自己还活着,还没有彻底沦为方敏精心设计的棋局里,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他弯腰捡拾玻璃碎片,余光瞥见实验台角落,陈留香送的钢笔静静地躺在那里,笔帽上的“留”字被他摩挲得发亮,像黑暗中永不熄灭的微光。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洒进来,与显微镜的冷光交织在一起。连山将破碎的载玻片扔进垃圾桶,用酒精棉擦拭着伤口。消毒水的气味刺鼻,却盖不住记忆中,陈留香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她将钢笔塞进他掌心,说:“山子,你值得更好的人生。”而现在,他被困在方敏编织的金丝笼里,连呼吸都成了奢侈。
“叮——” 实验室的冰箱发出警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连山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实验台。新的载玻片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他知道,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修复,就像他和方敏之间的关系,也像这满地的玻璃碎片,即便勉强拼凑,也早已失去了原本的模样。
雨幕如注,实验室的玻璃窗被敲打得嗡嗡作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发出压抑的怒吼。连山垂眸望着掌心蜿蜒的血痕,伤口处的刺痛与内心翻涌的情绪相比,竟显得无足轻重。消毒水的气味混着窗外潮湿的泥土气息,在密闭的空间里发酵,让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白炽灯发出刺耳的滋滋声,灯管在电流不稳中忽明忽暗,将他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墙面上。影子的轮廓时而拉长,时而缩短,与记忆中方敏账本里密密麻麻的开支表奇妙重叠——那些用红笔圈出的数字,那些被精确到小数点后的生活开销,此刻化作无数条锁链,将他困在这无形的牢笼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