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连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努力聚焦视线看向报表。纸张边缘突然被空调风吹起,露出方敏用钢笔批注的字迹:“连方集团需要你稳定。”字迹工整得如同契约条款,每个字都像钉子般钉进他的心脏。恍惚间,他仿佛看见方敏坐在书房里,珍珠耳钉随着低头的动作轻轻晃动,钢笔尖蘸着蓝墨水,在账本上写下一条条规矩。

“或许可以砍掉部分实验室经费。”李经理突然开口,他的金丝眼镜闪过一道寒光,“听说连山教授的实验室最近在研究非核心项目?”这话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深潭,激起阵阵涟漪。董事们交头接耳的私语声渐渐变大,像无数只蚂蚁在啃噬连山的神经。角落里的年轻助理停下记录,偷偷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圆珠笔在纸上划出凌乱的线条。

连山的指甲深深掐进沉香手串,木质纹路在掌心压出红痕。他想起昨夜书房里,方敏将新拟的合同推到他面前,卡地亚手镯撞在桌面发出清脆声响:“山子,签了吧。”此刻,那些密密麻麻的条款仿佛都化作董事们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刺来。中央空调的嗡鸣突然变得震耳欲聋,与二十年前石屋漏雨时,雨水砸在瓦当上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这个方案......”连山艰难地开口,声音却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张副总歉意地笑笑,接通电话后起身离开。他的皮鞋踏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哒哒”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连山的心跳上。会议室的气氛愈发凝重,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连山颤抖的指尖,落在那张露出批注的报表上,如同等待一场暴风雨的降临。

寒潮突然撕开落地窗的防线,裹挟着砂砾的狂风灌进会议室,将投影仪的蓝光搅成破碎的星河。连山抓住会议桌边缘的瞬间,金属桌沿的冷意顺着指尖窜上脊椎,与十五年前方敏替他戴上婚戒时,铂金圈住无名指的刺骨触感严丝合缝。中央空调的嗡鸣陡然失真,变成石屋漏雨时,雨水敲打瓦片的密集鼓点。

报表如雪片般在气流中翻涌,阿拉伯数字扭曲成方敏不同时期的眉眼:账簿前蹙起的眉峰、奠基仪式上扬的唇角、深夜书房里冷凝的目光。那些红笔批注化作游动的血痕,在纷飞的纸张上蜿蜒,珍珠耳钉划出的弧光刺破黑暗,像极了她藏在温柔表象下的锋芒。窗外的霓虹灯光透过蒙尘的玻璃,将董事们惊愕的面孔切割成斑驳的碎片,有人起身的动静撞翻椅子,金属与地面的摩擦声尖锐得刺耳。

天花板的吊灯在眩晕中摇晃,连山的瞳孔里映出扭曲的光斑,恍若石屋坍塌时,穿透瓦砾缝隙的月光。他踉跄着撞翻手边的保温杯,枸杞混着中药汤汁在会议桌上漫延,深褐色的液体顺着报表上“试管婴儿预算”的红圈蔓延,将字迹晕染成模糊的血渍。消毒水的气味突然变得浓烈——那是协和医院不孕科的味道,混着此刻会议室里刺鼻的油墨香,在鼻腔里酿成令人作呕的苦酒。

世界开始逆时针旋转,连山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墙面扭曲成困兽的形状,与方敏账本里密密麻麻的开支表重叠。中央空调出风口喷出的冷风突然变成暴雨,他听见石屋漏雨的夜晚,方敏粗重的喘息声就在耳畔。少女背着他在泥泞中狂奔,怀中银锁的棱角隔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裳,一下又一下硌着他的肋骨,如同此刻沉香手串深深陷进掌心旧疤的刺痛。

玻璃幕墙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砂砾撞击的声响越来越密集,像是无数把钢针在穿刺耳膜。散落的报表扑簌簌落在他脚边,其中一张轻飘飘覆上他的鞋面,方敏的批注“连方集团需要你稳定”在眼前晃动,墨迹未干的字迹突然渗出暗红的水渍。黑暗如潮水漫来时,他最后一丝清明捕捉到窗外的景象——长安街的车流堵成暗红色的河,车灯连成的光带在雨幕中扭曲,恰似方敏用二十年光阴编织的、密不透风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