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架车的轱辘声越来越近,混着护士急促的脚步声,像极了方敏驾驶奔驰车时,轮胎碾过长安街的轰鸣。连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陈留香身上淡淡的茉莉香与消毒水交织,却无法掩盖记忆里方敏的味道——混合着中药、账本油墨和珍珠香粉的气息。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在鼻腔里碰撞,让他分不清此刻究竟是在逃离枷锁,还是陷入另一场温柔的围困。
“颅内压偏高......”陈留香的呢喃穿透耳鸣钻进耳朵,她冰凉的指尖按在他腕间测脉搏,这个动作又与方敏号脉时的专注重合。连山突然想起新婚夜,方敏戴着珍珠耳环,将婚前协议推到他面前,钢笔尖悬在“财产共管”条款上迟迟未落。而现在,陈留香握着病历本的手指节发白,蓝鸟书签从口袋滑落一半,在白炽灯下摇晃出细碎的光。
走廊传来重物倒地的声响,陈留香猛地转身的瞬间,白大褂带起的风掀动了床头柜上的检查单。连山瞥见她后颈新添的疤痕,像道淡粉色的月牙——那是某次急救手术留下的印记。这个发现让他心脏揪紧,原来在他被困在方敏的金丝笼里时,陈留香早已在生死线上摸爬滚打,把自己淬炼成了能守护他人的利刃。
“别怕。”陈留香转回身时,眼底的坚定几乎要溢出。她重新覆上他额头的手不再颤抖,却让连山想起方敏说“连方集团需要你稳定”时,同样不容置疑的语气。剧痛突然如潮水般袭来,他在意识模糊前最后想到,命运真是奇妙的编剧,让两个女人用不同的方式,在他生命里刻下了同样深刻的烙印。
长安街的霓虹在雨幕中晕染成模糊的色块,车流如同凝固的暗红色岩浆,将方敏的奔驰车死死困在时代的褶皱里。雨刮器机械地摆动,却怎么也刮不干净挡风玻璃上的水痕,那些扭曲的光影里,映出她紧绷的下颌线和泛白的嘴唇。司机又一次长按喇叭,尖锐的声响刺破雨雾,与二十年前送亲队伍的唢呐声在记忆深处轰然重叠——那时的她被红盖头蒙住双眼,坐在吱呀作响的花轿里,银锁随着颠簸撞击胸口,像是命运提前敲响的警钟。
她死死攥着沉香手串,木质珠子深深陷进掌心,硌出的青紫痕迹与三年前连山摔碎载玻片时,溅在她手背的血珠形状惊人相似。后视镜里,耳后的杜鹃花刺青在雨光中扭曲变形,暗红的花瓣仿佛在高温下蜷缩,恰似她胸腔里翻涌的、快要灼伤喉咙的焦虑。这个纹身本是她对自由的隐秘宣言,此刻却像道正在发炎的伤口,提醒着她所有精心维持的掌控,都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中摇摇欲坠。
手机第三次震动时,方敏几乎是扑过去抓起它。“急救室”三个字在屏幕上跳动,蓝光映得她瞳孔收缩。雨滴砸在车顶的声音突然消失,耳鸣声却愈发尖锐,她恍惚看见1970年的暴雨——石屋的房梁在头顶轰然坍塌,她背着高烧的连山在泥泞中狂奔,怀中的银锁随着步伐撞击胸骨,每一下都疼得几乎要窒息。那时她以为,只要足够拼命,就能护住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而现在,那个被她护在羽翼下的少年,却在没有她的地方,独自面对生死。
雨越下越大,车窗外的世界变成混沌的灰。方敏松开攥着沉香手串的手,才发现掌心早已被刻出渗血的沟壑,木纹里嵌着细碎的皮肉,像极了她与连山纠缠半生的关系——看似温润平和,实则千疮百孔。她想起昨夜书房里,连山推开“试管婴儿协议”时发红的眼眶,想起他摔门而去时,卡地亚钢笔在波斯地毯上划出的墨痕,那些画面与此刻手机屏幕上的“急救室”不断切换,将她的心脏绞成碎片。
司机小心翼翼地回头:“方总,要绕路吗?”话音未落,方敏已经扯下珍珠耳钉,耳垂上的血珠混着雨水滑落。她盯着后视镜里扭曲的自己,耳后的杜鹃花刺青被雨水晕染得模糊,突然意识到二十年来,她用商业帝国、用精密的掌控、用看似无坚不摧的强悍,层层包裹住那个在石屋废墟里哭泣的少女。而现在,所有的伪装都在“急救室”三个字面前分崩离析,露出最原始的、恐惧失去的本能。
当手机第四次响起,方敏按下接听键的手指在颤抖。听筒里传来的电流声中,她仿佛又听见石屋漏雨的夜晚,煤油灯芯爆响的噼啪声,和连山滚烫的呼吸喷在她颈间的温度。雨刮器继续摆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无数道破碎的弧线,如同她早已千疮百孔的人生,而那个曾经被她锁在金丝笼里的灵魂,此刻正躺在急救室的无影灯下,用病痛发出最后的、挣脱枷锁的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