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穿堂风从虚掩的门缝钻进来,卷着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陈留香的白大褂被风鼓起,勾勒出她单薄却挺直的身形,胸前的听诊器随之摇晃,金属管相互碰撞发出清越又带着几分苍凉的声响。这声音突然让空气变得粘稠,恍惚间,所有人都听见了二十年前石屋坍塌时,梁柱断裂的呻吟——同样是支撑与崩塌的声响,同样是命运转折的预兆。

“保守治疗会让他生不如死!”陈留香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却又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猛地拍桌而起,动作带翻了一旁的水杯,清水在桌面上蜿蜒成河,浸湿了边缘的文件。病历本被震落在地,一枚蓝鸟书签从内页滑落,轻盈地飘到方敏脚边。那书签上的蓝鸟栩栩如生,翅膀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高飞。

方敏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书签,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她缓缓抬起脚,珍珠高跟鞋的细跟精准地碾在蓝鸟书签上,鞋面的珍珠随着动作微微晃动,折射出细碎的冷光。皮革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中,蓝鸟的羽翼被无情压皱,就像陈留香眼中逐渐黯淡的光芒。这一刻,方敏耳后的杜鹃花刺青仿佛也跟着颤动,那抹暗红与她眼中的狠厉相得益彰,无声诉说着这场博弈中,她誓要掌控一切的决心。而陈留香紧握的拳头在白大褂下微微发颤,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却依然昂首与方敏对视,眼神中燃烧着绝不退缩的火焰。

消毒水的气味如同无形的蛛网,密密麻麻地笼罩着病房,混着方敏身上若有若无的珍珠香粉,刺鼻又甜腻,像一把钝刀在连山的鼻腔里来回搅动。他躺在推车上,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太阳穴突突跳动的疼痛,仿佛要冲破头骨的束缚。虚掩的门缝里漏进会议室争吵的声浪,撞在白色的墙壁上又反弹回来,在狭小的空间里嗡嗡作响。

走廊的白炽灯发出刺目的光,将门缝外两人在墙上的影子拉得很长。方敏挺直的脊背、扬起的下颌,与陈留香紧绷的肩膀、倔强的脖颈,在光影交错中扭曲变形,像极了童年祠堂里那两尊怒目而视的门神,带着说不出的压迫感。影子的每一次晃动,都像是命运的巨手在撕扯着什么,让连山的心脏也跟着揪紧。

他闭上眼睛,试图逃避这令人窒息的场景,却不可避免地想起昨夜。陈留香戴着听诊器俯身时,发丝扫过他的脸颊,带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茉莉香。她的指尖微凉,轻轻划过后颈的胎记,像是羽毛拂过,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而此刻,方敏按在他皮肤上的力道,却如同沉重的枷锁,带着不容抗拒的掌控欲,两种截然不同的触感在记忆中重叠,搅得他心绪大乱。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便如决堤的洪水。五岁那年出疹子的深夜,石屋的油灯昏黄摇曳,灯芯时不时爆出噼啪的声响。方敏坐在床边,衣角沾着艾草的苦涩气息,用温热的毛巾轻轻替他擦身。她的动作轻柔却坚定,煤油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霉斑遍布的墙上,随着她的动作缓缓晃动。那时的影子,也是这般纠缠不清,却充满了安心的温度。

如今,同样的影子,同样的两个人,却站在了对立的两端。连山的喉咙发紧,想要呼喊,却发不出一丝声音。走廊里传来护士推车经过的轱辘声,混着远处电梯升降的提示音,在寂静的医院里格外清晰。他睁开眼,看着墙上扭曲的影子,突然觉得自己就像被困在蛛网中的飞虫,无论怎么挣扎,都逃不出这早已注定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