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在老槐树的浓荫里沸腾,仿佛千万个铜铃同时摇晃,将四合院的暑气都搅得愈发浓稠。青砖地上蒸腾的热浪贴着裤脚往上爬,连山躺在陈留香的旧床上,身下的竹席被岁月磨得发亮,凉丝丝的触感却压不住他滚烫的皮肤。褪色的蓝印花布枕套带着时光的褶皱,边缘处的牡丹图案早已晕染成淡粉色的云,当脸颊贴上布料的瞬间,一股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钻进鼻腔——不同于方敏梳妆台上那瓶雪花膏的甜腻脂粉气,这清冷的气息裹着淡淡的薄荷感,像是深夜急诊室的瓷砖地,又像是陈留香白大褂口袋里永远备着的酒精棉球,竟让他连日来紧绷的神经莫名松弛下来。
房梁上垂落的蛛丝在穿堂风中轻轻摇晃,月光从糊着窗纸的木格间渗进来,被蛛丝筛成细碎的银箔,斑驳地洒在他汗湿的额角。尘埃在光束里起舞,时而掠过他微蹙的眉峰,时而停驻在睫毛投下的阴影里。窗外老槐树的枝桠探进半扇打开的木窗,叶片在夜风中相互摩挲,发出沙沙的低语,与远处胡同里偶尔传来的自行车铃铛声交织成曲。
墙角的老式座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铜质钟摆每一次摆动,都在青砖地上投下狭长的影子。连山的目光扫过墙面,那里贴着几张泛黄的奖状,边角处被岁月啃出细密的齿痕,最上方还留着半张褪色的明星海报,隐约可见穿着白裙的女子抱着吉他,嘴角的梨涡与陈留香如出一辙。床尾的樟木箱上摆着个青瓷花瓶,插着几枝蔫了的月季,花瓣边缘卷成褐色,却仍固执地散发着微弱的香气,混着屋内潮湿的木料味,在闷热的空气里酝酿出一种旧时光的味道。
突然,一阵夜风卷着槐花香灌进屋子,吹得桌上的病历本哗啦啦翻动。连山望着被掀开的纸页,上面陈留香工整的字迹在月光下忽明忽暗,恍惚间又看见她穿着白大褂俯身查看CT片的模样,颈间的听诊器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金属管碰撞的声响仿佛就在耳畔。蝉鸣依旧喧嚣,可在这充满陈留香气息的旧屋里,连山却觉得,自己离那个被方敏掌控的世界,正隔着一整个夏夜的月光与槐影。
月光被槐树的枝桠剪碎,透过糊着窗纸的木格洒进屋内,在青砖地上拼凑出破碎的银斑。陈留香的声音像一缕青烟,从屋角的阴影里袅袅飘来,惊得趴在梁上的蜘蛛迅速躲进蛛网深处。她的白大褂下摆扫过木地板上经年累月的裂痕,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与座钟的滴答声交织,听诊器随着步伐晃动,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若隐若现的银弧,恍若夜空中转瞬即逝的流星。
连山的后背下意识绷紧,竹席在身下发出细微的声响。棉签蘸着酒精凑近时,清凉的气息先一步抵达,紧接着是针尖般的刺痛。他本能地瑟缩了一下,肩头却立刻被一只带着薄茧的手按住,力道沉稳得如同石屋的梁柱。陈留香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他肩头凸起的骨节,这个安抚的动作让他想起中学时,她替他包扎伤口时的专注模样。
“肿瘤压迫海马体。”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指尖轻柔地划过他太阳穴的血管,动作轻得如同春日拂过柳枝的风。连山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抹触感,仿佛她的指尖带着某种魔力,所到之处泛起细密的战栗。“你会越来越健忘。”这句话落下的瞬间,窗外的蝉突然噤了声,整个世界仿佛都屏住了呼吸。
连山缓缓转头,月光正巧爬上陈留香的侧脸,将她睫毛的阴影投在眼下的青黑上。她盯着他太阳穴的眼神专注而哀伤,镜片后的瞳孔微微收缩,像是在审视一件濒临破碎的珍宝。他突然想起方敏查看账本时的眼神,同样的专注,却带着截然不同的温度。
“我宁愿忘了自己,也不会忘了你。”连山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他反手扣住陈留香的手腕,感受到她脉搏在指腹下急促跳动。陈留香的睫毛剧烈颤动,如同受惊的蝴蝶,想要抽回手的动作却在触到他掌心的温度时僵住。听诊器的金属管轻轻撞在床沿,发出一声清脆的响,惊得窗台上的夜蛾扑棱着翅膀飞向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