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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〇八章

搪瓷缸里的热气渐渐消散,表面浮起一层油膜,像极了方敏熬煮的中药表面凝结的苦涩。陈留香的视线落在缸沿的豁口上,恍惚间看见方敏用银匙搅动药汤的模样——卡地亚手镯磕在碗沿的声响,与此刻暴雨砸在水缸里的涟漪重叠。她的听诊器不知何时滑到了掌心,金属管被攥得发烫,却再寻不回初遇时那种沁骨的凉意。

雷声由远及近,闪电照亮了墙上那张泛黄的合影。照片里两个少女的笑容在强光中忽明忽暗,陈留香突然觉得那笑容陌生得可怕。当年方敏卖掉陪嫁银锁换来的车票,如今化作账本扉页压着的银锁模具;那些在油灯下缝补的书包带,也变成了连方集团logo上冰冷的镀金杜鹃。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细小的坑洼,如同她心里被愧疚啃噬出的空洞。

“我是不是错了?”她对着空荡的堂屋喃喃自语,声音被雨声吞噬得干干净净。梁上的燕巢又落下几片羽毛,轻飘飘地覆在搪瓷缸边缘,像极了方敏鬓角新添的白发。陈留香伸手去够照片,指尖却在触到相纸的瞬间猛地缩回——她突然害怕,害怕这一碰,会惊醒那段被时光封印的、带着菌菇香与槐花香的旧梦。

暴雨在四合院的天井里织成银帘,连山盯着相框里方敏二十年前的眉眼,照片边角被岁月啃出细密的毛边,却遮不住她眼底流淌的温柔。那时她鬓角别着的杜鹃花还带着晨露,藏青的确良衬衫洗得发白,搂着陈留香的手臂弯成守护的弧度。而此刻记忆中的画面与今早重叠——方敏坐在别墅书房的真皮沙发上,珍珠耳钉随着搅动药碗的动作轻轻摇晃,银匙在青瓷碗里划出细碎的涟漪,卡地亚手镯磕在碗沿的声响,竟与雨珠砸在天井水缸里的声音分毫不差。

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半月形的血痕渗进掌纹,铁锈味在口腔里蔓延。窗棂被风吹得哐当作响,雨水顺着糊窗纸的缝隙渗进来,在青砖地上洇出深色的地图。连山想起那些被方敏锁在保险柜里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想起她用体温焐热的中药里永远漂浮着安神的灵芝,想起深夜醒来时总能看见书房门缝里漏出的微光——原来所有的温柔,都藏着不容抗拒的掌控。

陈留香转身时带起一阵风,白大褂下摆扫过八仙桌,惊得搪瓷缸里的凉茶泛起涟漪。连山的目光被她口袋里露出的半截蓝鸟书签攫住,防水油布边缘磨损得发白,却依然倔强地保持着展翅的姿态。这抹蓝色突然刺破记忆的茧房,他看见十七岁的陈留香背着褪色的蓝鸟书包穿过石屋前的杜鹃花丛,书包带拍打着她的小腿,惊起一片粉色花雨;看见她在实验室的台灯下用蓝鸟书签夹着脑科笔记,睫毛在图纸上投下蝴蝶翅膀般的阴影。

雨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连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肿瘤压迫神经的刺痛与内心的撕扯同时袭来。相框里方敏鬓角的杜鹃花在闪电中忽明忽暗,恍惚间化作方敏耳后的刺青,暗红的花纹在药汁里扭曲成血的形状。他的视线移向陈留香白大褂口袋里的听诊器,金属管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像极了方敏账本扉页的银锁模具——一个锁住他的身体,一个锁住他的人生。

“该吃止痛药了。”陈留香的声音打断他翻涌的思绪。她递来药片的指尖还带着酒精棉球的凉意,白大褂袖口露出的腕骨嶙峋,与照片里那个扎着麻花辫的少女判若两人。连山接过药片时,故意触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多年握手术刀留下的印记。窗外的老槐树在暴雨中剧烈摇晃,枝桠间漏下的月光在陈留香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纹路,恍惚间竟与方敏凝视账本时的神情重叠。

蓝鸟书签随着陈留香的动作轻轻颤动,连山突然想起逃亡路上后视镜里那抹如影随形的银灰色。他望着墙上的合影,又看向眼前真实的人,突然分不清哪个才是被时光扭曲的幻影。雨水漫过天井的青石板,在地面汇成细小的溪流,冲刷着经年累月的尘埃,却冲不淡记忆里卡地亚手镯磕在碗沿的声响,冲不淡蓝鸟书签边缘倔强的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