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留香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偶尔转动一下手中的圆珠笔,发出轻微的“咔嗒”声。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在玻璃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斑,落在连山紧攥文件的指节上。他深吸一口气,终于意识到,自己此刻签下的不仅是一份股权转移文件,更是与过去彻底的告别。但那些纠缠了半生的爱恨,又怎能如此轻易地画上句点?钢笔尖终于颤抖着落下,在纸面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痕迹,仿佛是他此刻千疮百孔的内心写照。
钢笔尖颤巍巍触到纸面的瞬间,连山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震得耳膜生疼。油墨在纸面迅速扩散,将“方敏”二字的棱角吞噬,晕染成一朵扭曲的黑色花朵。空调出风口的风掠过桌面,掀起文件边角,仿佛要将这团墨渍吹散,却反而让它渗得更深。
恍惚间,1965年的雪色漫进会议室。十五岁的方敏穿着红棉袄,脖颈上的银锁随着步伐轻响,在齐膝深的积雪里艰难跋涉。她背着高烧的连山,呼出的白气在睫毛上凝成霜花,粗布鞋底踩碎冰层的脆响与急促的喘息声混在一起。“别怕,囡囡,阿姐带你回家。”她的声音被风雪撕碎,却像烙铁般刻进他的记忆。那时的红棉袄上落满雪花,转眼就被体温融化,洇湿的布料紧贴着她单薄的脊背。
画面突然跳转到二十年后的深夜书房。台灯发出昏黄的光,方敏戴着金丝眼镜核对账本,钢笔尖在报表上沙沙滑动。连山从门缝里望进去,看见她耳后的杜鹃花刺青在光影中若隐若现,垂落的发丝扫过锁骨处的银戒。她总是在凌晨三点轻手轻脚走进他的卧室,掖好被角,指尖在他后颈的胎记上停留片刻,才转身离开。而此刻,那个总在暗处守护他的身影,正躺在ICU的病床上,昏迷不醒。
“啪嗒”,一滴滚烫的液体落在墨渍上,晕开更深的纹路。连山这才惊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他想起天台对峙时方敏通红的眼眶,想起她颤抖着撕碎离婚协议书的模样,想起她临终前仍在调整他的用药剂量。那些被他视作禁锢的控制,原来都是浸着血泪的牵挂;那些激烈的争吵,不过是两个孤独灵魂的相互碰撞。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细小的冰晶敲打着玻璃,发出沙沙的声响,与记忆中的雪声重叠。连山的手指抚过文件上的墨渍,触感粗糙而湿润,仿佛触到了方敏布满冻疮的手。曾经以为永远挣不脱的枷锁,此刻却成了心底最柔软的痛。钢笔从无力的指间滑落,在红木桌面上滚出长长的弧线,而那团墨渍,如同他们纠缠半生的命运,永远无法被抹去。
空调出风口的嗡鸣突然变得刺耳,连山的视线被文件底层露出的纸角勾住。泛黄的边缘卷着毛边,像被反复摩挲过无数次,隐约可见"离婚协议书"的标题。他颤抖着抽出那张纸,1992年的墨迹早已褪色,"我放你自由"五个字却像活着的伤口,被泪水晕染得支离破碎,每个笔画都浸着咸涩的痕迹。
窗外的雪粒子砸在玻璃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连山的手指抚过落款处方敏的签名,那里的纸张被指甲掐出浅浅的凹痕。他突然想起天台对峙后的那个雨夜,方敏独自在书房枯坐,台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覆盖在这张未寄出的协议书上。原来早在两年前,她就打算松开攥紧的手,却终究没能战胜心底的执念。
钢笔尖再次悬在股权转移文件上,连山看着自己颤抖的指节,后颈的胎记突突跳动。窗外的雪幕将世界染成纯粹的白,却洗不净文件上的墨渍与泪痕。当笔尖刺破纸张的瞬间,撕裂声混着雪落的轻响,他突然意识到,这场持续二十八年的纠葛,从石屋油灯下的相依为命,到商业帝国里的权力博弈,终究要用鲜血和伤痛来清算。而命运的齿轮裹挟着未说完的忏悔与遗憾,正朝着未知的方向,发出令人心悸的转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