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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木门被撞得吱呀作响,老村长佝偻的身影裹着寒气闯进来,枣木拐杖重重杵在青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声。他头上的狗皮帽子结着层白霜,眉毛上也挂着细小的冰碴,棉鞋在地上拖出两道长长的水渍,很快在炉火边洇成深色的痕迹。“山伢子!”老人沙哑的嗓音带着颤音,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期盼,“方敏咋没回来?她答应要修祠堂的!”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原本安静的诊疗室瞬间骚动起来。几个老人颤巍巍地围拢过来,他们布满裂口的手争先恐后地抓住连山的白大褂。李阿婆的指甲缝里还沾着泥土,粗糙的手掌轻轻摩挲着布料,“当年她走的时候,说要让囡囡们都读上书......”话音未落,王大爷已经红了眼眶,烟袋锅子在门槛上磕得咚咚响,“我家二妮能考上师范,多亏了方敏给的助学金啊!”

连山感觉自己被无数双手拉扯着,白大褂的下摆被拽得歪斜。这些手,有的骨节粗大,布满老茧,是常年干农活留下的印记;有的皮肤松弛,青筋暴起,诉说着岁月的沧桑。每只手都像一根无形的线,将他拽回那些被遗忘的时光。他仿佛看见少年时的方敏,扎着粗布头巾,挨家挨户地劝说村民送孩子上学;看见她蹲在祠堂废墟前,在本子上写写画画,规划着重建的蓝图。

“她......她病了。”连山喉咙发紧,艰难地挤出几个字。老人们的动作突然僵住,抓住他衣服的手也不自觉地松开。诊疗室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煤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格外清晰。李阿婆用袖口抹了把脸,浑浊的泪水滴在连山手背上,“造孽哟,那么好的闺女......”

枣木拐杖再次重重杵地,老村长抹了把脸,把烟袋别回腰间,“山伢子,你告诉方敏,祠堂的地基我们都清好了,就等她回来破土动工。”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晒干的野山菌,“这是给她的,让她好好养病。”

连山接过油纸包,野山菌的香气混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恍惚间竟与方敏身上的味道重叠。他想起小时候,方敏总会在雪后采回野山菌,熬成鲜美的汤,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嘴角露出难得的笑意。窗外的雪不知何时下得更大了,雪花扑簌簌地打在窗棂上,老人们渐渐散去的身影,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单薄。连山攥着油纸包的手微微发抖,突然发现掌心已经被野山菌的碎屑染成褐色,像是岁月留下的印记。

连山的目光穿透纷飞的雪幕,落在村头坍塌的祠堂遗址。断梁上那截褪色的红绸在风中翻卷,边缘被风雪撕成细密的絮状,宛如垂落的蛛丝,在暮色中摇摇欲坠。他忽然听见1978年雪夜的唢呐声,从记忆深处破空而来,与呼啸的北风交织成尖锐的回响。

那年他蜷在石屋门槛后,看着方敏踩着碎冰走进家门。红盖头下隐约露出银锁的微光,锁面刻着的“童养媳”三个字在煤油灯下泛着冷意。媒婆臃肿的身影挡住门框,嘴里念叨着“半个娘”的古训,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凝成霜花。十二岁的方敏垂着头,嫁衣下摆沾满泥泞,却在瞥见他冻红的鼻尖时,偷偷塞来个烤红薯。

此刻祠堂瓦砾堆里,半截褪色的喜联被雪水浸透,墨迹晕染成模糊的色块。连山想起方敏第一次教他识字的场景,油灯昏黄的光晕里,她握着他的手在沙盘上描画,银锁轻轻磕在木桌发出脆响。“读书要读有用的。”她总这样说,却会在深夜偷偷为他缝补被老师撕碎的作文本。

风卷着雪粒扑在脸上,连山伸手触碰衣领,那里还残留着老人们拉扯时留下的温度。断梁上的红绸突然剧烈晃动,缠住一根锈蚀的铁钉,像极了方敏临终前攥着他衣角的手,固执而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