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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您别这样……”年轻母亲的声音将连山从回忆中拽回现实。她看着手里断成两截的红绳,眼神里满是不知所措和惶恐。周围围拢过来的村民窃窃私语,有人摇头叹息,有人小声指责连山坏了规矩。连山望着女婴细嫩的手腕上那道红痕,仿佛看到了方敏一生的缩影——从戴上银锁的那一刻起,就被所谓的“规矩”束缚,失去了自由选择的权利。

“这些规矩,早该破了。”连山的声音在寂静的棚内格外清晰。他小心翼翼地抱起女婴,用棉签蘸着温水,轻轻擦拭她手腕上的勒痕。女婴的哭声渐渐减弱,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叔叔。连山的动作顿了顿,记忆里方敏抱着年幼的他哄睡的画面与眼前重叠,喉咙不由得发紧。

年轻母亲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地绞着衣角,脸上写满了迷茫与困惑。“可……可没有童养媳,以后日子咋过?”她嗫嚅着,声音里带着对未知的恐惧。连山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她:“日子不是靠绑着红绳、守着旧规矩过出来的。让孩子读书,学本事,才能有真正的出路。”

棚外的雪依旧在下,寒风呼啸着灌进棚内,却吹不散棚内渐渐升温的气氛。连山将断红绳轻轻放在桌上,转身继续为其他村民诊治,只是手背上那道红痕,在白炽灯的照射下,显得格外刺目,时刻提醒着他,有些束缚,必须亲手打破;有些伤痛,不能再延续下去。

竹尺破空的呼啸声混着呼啸的北风在记忆里炸开。十二岁的连山蜷缩在石屋角落,怀里藏着用攒了三个月的早饭钱换来的《飞鸟集》,诗集封面上泰戈尔的名字被汗水洇得发皱。方敏抄起门后竹尺的瞬间,银锁在她胸前晃动,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像某种残酷的倒计时。

“读书要读有用的!”竹尺带着风声抽在掌心,疼得他几乎握不住书。泪水模糊了视线,却仍能看见方敏发红的眼眶。煤油灯芯突然爆开火星,照亮她因愤怒而扭曲的脸,耳后的杜鹃花刺青随着呼吸微微颤动。那年她刚用银锁抵押的钱供他上初中,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都是用省吃俭用的铜板堆出来的。

此刻女婴腕间的红印在寒风中愈发鲜艳,像极了他被竹尺抽肿的手心。连山蹲下身,用棉签蘸着温水轻轻擦拭那道勒痕,女婴突然咯咯笑起来,口水滴在他手背上,温热的触感却让他浑身发冷。记忆不受控地翻涌——方敏临终前,监护仪尖锐的长鸣声中,她枯瘦的手突然抓住他的衣角。那力道轻得像片即将凋零的落叶,指甲却深深掐进他的皮肤,仿佛要用尽最后的力气,把某些未说出口的话刻进他的血肉。

“山伢子......”她气若游丝地唤他小名,呼吸机的嗡鸣掩盖了后半句话。连山把耳朵贴在她唇边,只听见断断续续的呢喃:“别怕......飞......”监护仪的屏幕突然变成刺目的直线,她的手无力垂下,却仍保持着攥紧的姿势,仿佛还在守护着某个秘密。

铁皮义诊棚外,雪粒子砸在棚顶的声响越来越急,像极了当年石屋漏雨时,雨滴敲打青瓦的节奏。连山望着女婴天真无邪的眼睛,突然想起方敏藏在梳妆台抽屉深处的日记本。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干枯的野杜鹃,字迹被泪水晕染:“今天小山又考了第一,可我打了他......”后面的字迹模糊不清,唯有泪痕在岁月里凝成深色的痂。

“大夫,这娃子咋了?”年轻母亲的声音带着颤抖。连山起身时,后腰撞到诊疗台,1985年那台显微镜的金属镜筒硌得他生疼。他望着断成两截的红绳,绳结处还残留着女婴的体温。方敏临终前抓住他的那只手,此刻仿佛穿过时空,轻轻覆在他正在发抖的手背上。铁皮棚在狂风中摇晃,而他终于读懂了那些年竹尺下的疼、账本里的数字,还有临终时未说完的牵挂——都是同一个人,用最笨拙的方式,守护着另一个人飞向远方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