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的细雨裹着冰晶,如砂纸般刮擦着实验室的双层玻璃窗。磨砂玻璃表面的水痕蜿蜒交错,将窗外的霓虹光晕扭曲成破碎的光斑,像极了方敏临终前心电图上紊乱的波形。陈留香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指在VR设备的触控屏上快速滑动,数据线如同黑色的藤蔓,在操作台表面盘根错节,缠绕着烧杯、试管与未拆封的电极贴片,编织成一张精密的电子蛛网。
冷白色的无影灯在头顶嗡嗡作响,蓝光从设备显示屏溢出,在陈留香眼底投下跳动的幽影。她脖颈间的蓝鸟书签随着动作轻晃,金属边缘反射的冷光,与操作台边缘散落的芯片折射的微光遥相呼应。当她俯身调试全息投影装置的焦距时,马尾辫扫过记录本上潦草的公式,墨迹被发丝带起的气流微微晕染,如同记忆里方敏账本上被泪水洇湿的数字。
连山站在装置中央的六边形金属网格上,白大褂下摆被中央空调的出风口掀起,露出洗得发白的蓝衬衫。布料边缘磨出的毛边,和方敏最后一次清醒时,颤抖着为他整理衣领的那件衬衫如出一辙。消毒水的气味混着电子元件特有的焦糊味,让他想起ICU病房的深夜——方敏的手指插着留置针,却固执地用另一只手,将他皱巴巴的衬衫下摆塞进裤腰。
实验室内突然响起设备自检的蜂鸣,全息投影装置的八组激光发射器同时启动,红色光束在空气中交织成矩阵。连山的影子被切割成无数个菱形,投映在四周的白墙上,随着光束的调试不断变形。他后颈的胎记在红光中微微发烫,恍惚间竟与石屋油灯下,方敏耳后的杜鹃花刺青重叠。
窗外的雨势突然变大,雨点砸在防护栏上的声响,与操作台上服务器运转的嗡鸣混作一团。陈留香的袖口扫过连山手背,蓝鸟书签冰凉的金属尾羽轻轻擦过他的皮肤。这个瞬间,实验室里所有电子设备的蓝光突然同步闪烁,仿佛某种神秘的呼应,将现实与虚拟的边界,晕染得愈发模糊。
VR眼镜的橡胶绑带紧扣太阳穴时,连山的睫毛剧烈颤动,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电流顺着神经窜遍全身。潮湿的青苔气息混着煤油燃烧的焦糊味汹涌而来,他的思绪瞬间被拽回1979年的梅雨季——那时石屋的土墙总在渗水,墙根处长满毛茸茸的绿苔,方敏会举着煤油灯,一边咒骂潮湿的天气,一边用草灰仔细涂抹渗水的墙缝。
“小山,该睡了。” 这句话裹挟着记忆深处的余温,在耳畔炸响。连山的喉结滚动,十二岁那年的画面突然鲜活起来:同样的黄昏,同样的蓝布围裙,方敏蹲在灶台前搅和野菜粥,银锁随着动作轻轻撞击陶罐,发出细碎的声响。她总说“读书别太晚,费灯油”,可每次自己熬夜做题,转身就能看见窗台上晾着的热红薯,表皮还带着被指甲掐出的月牙痕。
眼前的虚拟方敏手腕翻转,择菜的动作带着经年累月的熟练,竹筛里的豆角在煤油灯下泛着青白色的光。连山踉跄着向前两步,运动鞋踩碎了虚拟世界里的枯叶,发出清脆的咔嚓声。这声音让他想起某个冬夜,方敏背着高烧的自己去镇上求医,雪地里的枯枝在她脚下折断,每一声脆响都伴随着急促的喘息。那时她棉袄里的艾草味混着汗水,是他童年最安心的气味。
梁上悬挂的干辣椒突然晃动起来,在土墙投下扭曲的影子。连山想起1983年丰收节,方敏踩着木梯挂辣椒串,不小心摔了下来。他冲过去接住她时,鼻尖擦过她耳后的杜鹃花刺青,闻到了淡淡的雪花膏香气。此刻虚拟方敏颈间的银锁突然发出细微的“咔嗒”声,和当年母亲给她戴上银锁时的响动一模一样,惊得他浑身一颤。
煤油灯的火苗突然窜高,照亮方敏侧脸的瞬间,连山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她眼角的细纹、鬓角的白发,甚至耳垂上那颗不起眼的痣,都与记忆中重叠。可当他伸手触碰时,指尖却穿过她半透明的身体,带起一串数据化的涟漪。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方敏的病房,监护仪发出刺耳的长鸣,自己攥着她逐渐冰冷的手,却怎么也抓不住那缕消散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