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马邨魏家祠堂门下有户人家给儿子娶亲飨客,戏巷的老少爷们尽数凑在喜棚下随份子。有个贪吃鬼多喝了几盅老酒,敞着大襟在酒桌上喋喋不休地提说起了村头的一块石头。
这是一块青石断碑,寻常撂在村西土壕里供杵胡基的人做垫模石使唤。天暖地醒的日子,趁着滩底活路松泛那点空闲,一些家户小修小盖需要垒山墙,这块石头才会被人回想起来。有时候,西村的人不吝他们那身蛮劲,也会人马山起地撬上车拉去借用几天,事后都会自觉归还原处。久了,这块物件便成了东西两村官伙用的东西,多年亦无归属争执。
提说这个话题的闲汉,肯定正想请人杵点胡基急用,要不然也不会在多人之地提说这块百无一用的东西。他这一开腔,可能多少冲淡了酒桌上的兴致,有人揶揄地说,不就是块破石头嘛,唠叨了大半天倒有啥新鲜说头哩。这厮一看终于有人搭理自己的话茬儿,接着他那无味的话题又大发感慨地说,埋在村庄地底下的事儿,说穿了也就是我们眼下经历着的事儿;只是年代不同,人名更迭而已。当年,有人花恁大气力把这阿物运回村来,谁也不知道派过啥用场,眼下却被撂成个无主的东西丢在土壕里任人践踏,真个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此刻,邻桌有个二愣子听着这话很不顺耳,面红耳赤地凑过来不无反驳地质问,那个敢说这石头是无主的东西?真是低个儿踮着脚尖看大戏,跟着大个儿在那儿胡咧咧。溥天之下,除过头顶上这颗日头委实烫得世人不好往自个家里揣,即便是路上随便拢起的一坨稀牛屎,你小子敢说它是有主还是无主?说着,随即大言不惭地宣称,不要远找,魏氏长门户下狗大个人站出来都是它的主子!为了强调其说辞真实可信,他喝了一盅又把脑袋伸过桌子不无补充地说,这块石头原本是一块整端的大石碑子,以前就竖在魏氏祠堂的老照碑前,当时碑下还垫了个大石鳖。有一年,压在河岸底下的地牛哞哞叫了大半晌,吼得整个村子跟着山摇地动起来,把石碑晃倒在地摔成了两半截子,这块正是其中一截儿。驮碑的老鳖在原地趴了好多年头,直到宣统爷退位那年腊月间,村上修整涝池才被移走安在迎水坡做了观澜龙。
话就这么撂下了,事情却没完结。
留马邨原本就不大,隔着官道还分了东西两个小村。西村人口少,姓杂,事儿稠。东村人多势重,挨门排户尽兴都是魏家祠堂的门亲。按理说,一个爷婆轴子下边上香的本家叔侄之间,寻常巷院中那些家长里短的事儿应当比西村那边要少些,其实不然。这些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本家弟兄,端着饭碗坐在各自门旮旯相互夹菜的那份热络,瞬间却会为一句不顺情的话语变得脸红脖子粗起来。即使说者并无特指的意味,听者却绝对都会上心地去诘问一番。既然有人信誓旦旦地对村院中一个多年无主的物件出面认领,肯定有人就会接应几句。
果然,没过半天工夫,巷院中就有些闲言碎语传了出来。
傍晚,半巷人聚集在井坊排队绞水的当口,二门户下有个惹事鬼咧着嘴巴最先挑事说,每年大年初一,魏家祠堂挂起来的那一幅幅灰麻咕咚的爷婆轴子,谁又分得清上边那些嘴噘脸吊的老先人那个是哪个呢?既然长门的人举着头炷香排在前面替大伙儿把头都磕齐了,还要一村老少跟在他们后边撅着尻子一拨儿起来一拨儿又下去凑够那些繁缛的三拜六叩闹啥哩。更别说,有一年腊月三十晚,几个粗心的家伙黑灯瞎火认错了轴子,将二门的轴子端端地挂在了正殿,长门那些老祖宗贴着侧墙挂了一天两晚上,不也一样安安静静领受过一回委屈嘛。一块破石头,有人咋就能提起这个生分的话茬来?长门咋啦,一个个掏出尿脐子比二门人尿的高两寸是咋的?谁要是有本事,这阵就让祠堂那几卷布片子上的爷婆出声说几句鬼话,给留世的子孙们分个亲疏远近出来,这倒也是件乐事哩。
这号难听话一经出口,二门户下一些深怕事情还不够热闹的人厢,更是跟着屁股加盐添醋地帮腔。大概意思说,走遍落雁滩的大小村头,家家老陵无非也就那么几个熟脸鬼倒换着在地底下睡大觉哩。人这辈子,被阎王爷支派着在世上走这一遭儿,今辈儿不幸摊上做了一世孙子,下辈子保不齐就该轮着上世来当回爷呢!
于是,这块三伏天晾在太阳底下晒得发烫、三九天又被寒风吹得结满霜花的破石头,身份似乎一下子跟着金贵了起来。第二天,村人经过村西土壕那块地方,都会有意无意地多看一眼。
去年秋里,这块石头不知谁家正用着,一场不期而遇的大暴雨电闪雷鸣地下了大半晌,村后干梁梁上都起了大水。泛着泥汤子的洪流顺着老坡旋进了土壕,将那块碑子连同几摞子新打的土胡基稀里哗啦漫到了坑底,事后亦无人问津。到了开春地醒的这几天,有人这才惦记起了这块惹出一世界闲话的破石头。一伙人翻地三尺地折腾了大半天,终于在老地方找到了这块宝贝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