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忙着的富贵聚精会神,在一个青花碗上打钯子。碗敞口,较深斗,圈口,镶口饰青花双圈。碗壁青花绘松竹梅纹,内绘变形如意,足外绘双圈边一周,反正富贵看着很好看,底部还有字,“大清雍正年製”。见的多了,以富贵连猜带蒙,大概认得四个:大、清、正、年熟悉,剩下两个不认识。不认识不要紧,锔的时候,必须对正,锔好后,不能看出笔画错磨。碗碎成四块,富贵用小刷子把裂纹处刷干净,将四块瓷片固定紧,反复查看,字迹、花纹严丝合缝了,用一根带钩的线绳,把钩挂在碗沿上,线绳从碗底部绕了好几圈牢牢固定住。“钻弓子”弦绕在钻杆上,转几下,一个眼,再转几下,又是一个眼,每到裂纹根据长短,于两侧或三排或四排对称排列,四道缝交接处,也钻了一个眼。粉末落在垫子上,薄薄一层,被挪来挪去的胳膊扫落裤腿上。打好钯子,抹上特制油灰,解开捆绑绳子,仔细打量,嘿!还真能说过去。四道裂纹交接处,被富贵打上一圈铜钯,如一朵盛开的菊花,中心补了一圆形铜钉,如花心,四道裂纹上下,补上的钯子,像细长的叶片,再细看,浑若天成。正自得意,门外杏福又来送早饭。富贵忙收拾一下,起来迎接。
杏福强忍着疼痛,将饭菜放到桌子上,不小心碰到伤处,右手按住左肩,呻吟一下。富贵看到了,忙上去扶住说:“杏福,你这是怎么了?”
杏福咬着牙说:“不小心摔的……”
富贵关心地说:“怎么这么不小心?哦,让我看看。”
杏福嗔道:“你看干啥?”
富贵说:“我常带着一种药膏。专治跌打损伤,破个口流点血的,一抹就好。这是我家祖传的药膏,可顶事了。”
杏福眼睛一亮:“真的?”
富贵说:“当然是真的。骗你是小狗。”
说着,在挑子的隔层里取出一个小瓷瓶,拔开盖子,用一根木片,挑出一点药膏来。
杏福一看,皱着眉说:“这么黑呀……药味还这么大,真难闻!”
富贵认真地说:“你别管黑呀味呀的,顶用就行。来,我给你抹上……”
杏福一嗔道:“你一个大男人想干嘛?我自己会。拿来!”
富贵把木片递过去,杏福接过,但不脱衣服伤处露不出来。为难之际,富贵道:“我不帮忙,你还会去找谁?还有别人不?”
杏福小声说:“有三个。可她们与我不一样,贴身的,两个是娘家带来的,就好像高人一头,都欺负我,脏活累活都推给我,做错了事情也推给我,我恨死她们了,不求她们。”
富贵沉吟道:“那只能我来了。你如果信任我,就让我来给你涂上。”
“那你闭上眼。”杏福羞赧地说。
富贵应声说:“好,我保准不看。”又说,“可闭上眼,可就看不见伤处了。”
“反正不许看。”杏福鼓着嘴巴说。
富贵好笑着说:“行行,这样吧,要不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行不?”
杏福急了:“不行,不行,就不行!”
“好好,我半眯着,这总行了吧?”
杏福没吭声。只是解开絆纽,露出亵衣。也是用旧布拼接而成。脱下袖子,肩上、胳膊上、后背上,一道道伤痕,总有十余条,有的红,有的青,红的血丝渗出,青的发黑。富贵大惊失色,心痛失声:“这,这,哪是不小心碰的,这分明是被人打的。谁这么狠毒?告诉我,我去揍他!”
“嘘,小声点。”
“到底是什么回事?你做错什么啦?就算错了也不能下这么狠手啊!”
富贵心疼地一边问,一边抹着药膏,凉丝丝的药膏,抹在出血的伤印上,杏福感到一阵舒服一阵感动:“富贵哥,叫你哥行吗?好,你今后就是我亲哥……别问了,我没做错。人家总有理由打我。反正也习惯了,过几天就会好。她打我也不敢下手太厉害,要不没人替她干活了。”哽咽着,心里的委屈和着泪水流出来。这么多年了,都是背着人流泪,今天不知怎么,竟对着一个男人哭了,还是一个大小伙子。究竟是怎么啦?杏福心里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知道,富贵可亲,可敬,心里觉得他可以信任。
杏福好不容易止住委屈的眼泪,富贵在涂抹的地方,还贴了白布条,免得脏了衣服。不一会儿涂抹完毕,富贵说:“这几天,尽量别沾水,干了自然就掉了。”
杏福穿好衣服说:“富贵哥,谢谢你。你可不要揍谁,你也打不过。人家光看家护院的养着十几个,还有枪。你一个手艺人,说什么打架揍人?以后不许犯傻。听见没?”
富贵沉默不语。也是,自己人单力薄,凭什么揍人?真希望自己有无穷力量,扫平这不平世道。叹口气说:“你放心,我不会拼命,总要给你讨个公道。”
杏福盯着富贵说:“哥,不要做傻事。我已经习惯了,反正我家欠他家的。横竖这条小命给他家了,还怕什么。”
富贵不由得急了:“不行,不行。”
杏福看着富贵:“为啥不行?你说不行就不行?我是你啥人?”
富贵踌躇了一下说:“杏儿,你叫我哥,哥就要保护你。死也保护。”
杏福也急了忙站起来说:“不行。”手伸出去捂住富贵的嘴巴,“不许哥说死。”
富贵再次沉默。
杏福说:“哥,吃饭吧。都凉了。”
富贵端起饭碗,把三个窝头三两口一个,呼噜呼噜喝粥,也不吃菜,像是给谁赌气。
杏福心里一抖:“哥,慢点吃。”
富贵不说话,吃完说了一句奇怪的话:“杏儿,干嘛不跑?”